廿柒
曾九趕到光明頂時, 正是盛夏時分。
昆侖雪頂萬年不化, 但山腰上已然綠樹蔥蔥,花開如錦。豔陽照耀下, 白石壘築的連綿殿群輝煌作色,宛如巍峨仙宮。
曾九對光明頂上的一切都沒有感情,也不願頂著孔雀明王的名頭見甚麼故人, 隻遙遙望了望聖壇石階, 便就近尋了個山洞落腳,及至入夜時分,才戴了一頂紫紗帷帽, 蒙著夜色竄上山去。
此時她體內已勾通了青龍玄武二象, 內力暴漲之下, 縱是全真教重陽真人在世, 也儘可與之爭一長短, 眼下運使輕功奔馳山林,身形快如鬼魅殘影, 縱有四五丈高的陡崖峻坡, 也是輕輕一躍而上。
樹木娑影掩映,山道上巡邏守衛的五行旗眾全沒察覺有人潛入, 任她如入無人之境般潛進了聖壇之中。
曾九竄行在廊簷陰影下,不多時沒入梅樹林中。二十年如白駒過隙, 光明頂上風光不變, 仍舊遍栽梅樹, 隻是眼下隻有重重碧葉, 不見雪落花開。
她著意觀察了守衛的巡邏規律,不多時瞧出了戒備最為森嚴秘密的幾處所在,猶記得其中正有明教聚眾議事的三座堂院。除此之外,就是多寶獅王晁禪曾經的居所。
晁禪平生最愛奇珍異寶,這才得了多寶獅王的渾號。如今曾九再見他這院落,果然比早二十年前又精美奢華了幾分。她隱在牆緣下,待院中奉命辦事的下屬儘數散去,才閃身而近,輕輕推門而入。
晁禪已經年近六十,武功精進頗多,聽到門扉細微一響,立時出聲問:“甚麼人?”甫自桌案前抬首,卻見玉環簾外已靜靜立著一道嫋娜瘦影。那人頭戴帷帽,周身裹在煙霧般的紫紗中,瞧不清是何麵目。
晁禪心中一驚,暗道好快的身法。可比起神不知鬼不覺的混進光明頂,這身法又不算甚麼了。他正要問“閣下是甚麼人?來此有何貴乾?”,卻聽那紫衣人道:“向經綸的墓在哪裡?”
晁禪聽了她聲音,驀然覺得有些熟悉,一怔之下腦中電光一閃,不由得站起身來道:“是你!你可是曾……可是明王當麵?”
曾九深諳易容之術,極擅改換聲線。如今仍舊用自己的嗓音說話,一來是本無相瞞之意,她不以明王身份上山,隻是不耐煩會見教中高層,但若向晁禪隱瞞身份,想見先教主陵墓便不那麼容易了。二來,她也想借此瞧瞧故人反應,如今見晁禪霎時聽出是自己,不免也微微一怔:“他竟真的記得我聲音如何。我與他統共也沒說過幾次話兒。若是這樣,恐怕此去中原,需記得該換聲音,免得為人察覺。”念頭一轉,便又問道,“是我。他的墓在哪裡?”
晁禪見她態度冷漠,言辭間僅在問人,便歎了口氣道:“沒有墓。向教主不在光明頂上。”
曾九乍然間聽了這話,不由怔住了:“你說甚麼?!”
當年她見到信上火焰秘記,便知是光明頂來人,而信中直稱她為明王,則更使她確信無疑,因除卻隱居昆侖不出的明教中人,絕不可能有外人知曉叄星藥姥便是明教的孔雀明王。而教中平息左使內亂之後,向經綸一統上下,盛威空前,他既然已內定晁禪為下一任教主,以他的智計本領,絕不致再出甚麼亂子,是以她從未懷疑過信上的內容,滿心以為向經綸病故了。
此時聽到這話,曾九驚愕之下,不由又感荒謬又感歡喜,幾乎不敢相信的遲疑道:“是了,先教主,未必就是先故教主。他沒有死,是不是?可是不對,他將明教這副擔子看得比甚麼都重,若還有生機,怎麼會辭去教主之位,撒手不管?何況,何況若他真的活著,又怎麼會不來找我?”
晁禪聽了,便道:“明王坐,此事說來話長。”
曾九卻動也不動,隻佇立原地道:“你請說。”
卻說當年,向經綸受曾九傳授易經鍛骨篇經文後,自知死期將近,總也無救了,隻因不願辜負她美意,便潛心將經文修煉了起來。卻不料這經文大為玄奧精妙,有通達經脈、重塑筋骨的奇效,雖不能治了他自小的弱症,卻漸漸將積年餘毒毀敗的身體調理得頗有起色,使他竟而掙紮多活了數年之久,練至通達了任督二脈。
任督二脈一通,先天之氣貫而一體,向經綸的內力修為便達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以至於乾坤大挪移進展神速,最後竟給他練到了第七層。
這第七層已是乾坤大挪移的最後一層,就連創設這門神功的人也未能練到這般高度,是故這一層□□有一十九句心法,是他天馬行空幻想出來的,與神功本身已不相融。
向經綸不知原委,修煉到這幾句時,總覺氣血沸騰,經脈作痛,隱隱有真氣逆行之危,但如何想過明教立教幾百年,代代相傳的神功心法裡,竟有十幾句是創功人胡編亂造的?他隻心想,本教從無一代教主將乾坤大挪移練成,生父亦是因此走火入魔而死,可稱令人扼腕不已。自己壽數將近,既然有幸練到了最後一層,有生之年便須將這心法參悟通透,哪怕最後隻留下隻言片語,也可遺澤後人了。
這般一想,他便在歲寒園中閉關潛修,除卻大事之外,普通事務均交由晁禪代辦。
如此耗儘心血練了兩年,向經綸卻始終也練不成這最後十幾句心法,一日幾近走火入魔之際,他身心俱疲,相思之情忽起,不由想道:“如果她在這裡,瞧我這般焦頭爛額,會與我說甚麼?”思索片刻,便又微笑心想,“她定說練不通就不要練了,一練便叫人走火入魔的武功,必是又爛又壞的假武功。”
剛想到此處,他刹那間心思洞明,恍然大悟,自語道:“不錯!若我不去練這幾句呢?這幾句會不會是創功前輩誤寫的?會不會本來就是錯的?”匆匆再看一遍心法,驀然失笑,“這簡單的道理,我先頭怎麼竟想不通?前輩高人,也不過是與我一樣的普通人罷了!總算流傳上千年的,也未必全是真言妙諦啊。”
心懷大暢之際,他不由清聲大笑,忽然之間竟覺大徹大悟,於是又將晁禪叫來身邊,鄭重告知道:“心法上勾了橫線的幾句是謬誤之處,不可修煉。若將此塗去,恐後人以為心法不全,惶恐不敢修煉,反而易生心魔。是以我下山後,你便撇除我勾出的句子,將心法重新謄寫一卷,從今往後曆代教主,都按此本修習神功。”
向經綸素知晁禪秉性,了解他雖性喜奢華,卻是個踏實穩固,極其可靠的人,將大事交代給他,再沒什麼不放心的。可他卻也錯料了一事,那便是晁禪踏實穩固太過,生性謹慎守舊,雖當時不敢違背向經綸近似遺言的囑托,但想到要篡改乾坤大挪移心法,卻始終猶疑不決。思前想後,還是下定決心不做刪減。依他來看,向教主固然天賦驚絕,但畢竟還年輕,練不通這幾句也屬尋常,若再練十幾年,說不得便通了,還是不刪減為妙。
他雖未聽命,但明教往後數十年間,也再沒哪一任教主練到過第七層,直到張無忌繼任第三十四代教主,才又機緣巧遇將這門神功練至大成。
這其中種種隱秘,晁禪並未同曾九細說,隻是道:“向教主閉關潛修兩年,武功大成後,自稱時日無多,便卸任教主之位,下山去了。”
曾九怔了一怔,心想:“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時他便快沒了。”歡喜之情便又緩緩淡去,半晌才問道:“他去了哪裡?”
晁禪沉吟片刻,歎道:“明王還記得青鬆道人辛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