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劍平示意他先坐下。
霍書記隨便拉張椅子坐下,就盯著他。
方劍平:“我以前聽人說過一件事,具體記不清了,大意是很多人在一間密不透風的屋子裡,門窗都關的死死的。有人受不了,就提議把門拆了。有人就不同意。有人就問,開一扇窗戶呢?然後那人就同意了。”
霍書記懂了,“你是擔心有人用良田搞塑料大棚,咱們要是直接拆,他們能把咱們拆了,所以才在會上那麼說?”
方劍平點頭。
“那有關部門的同誌豈不白忙活了?據我所知,張莊就沒有占用一二等地。”
方劍平微微搖頭:“不白忙活。不統計全縣有多少大棚,咱們回頭怎麼安排種植。不知道有多少種植戶願意加入咱們,批發市場蓋好了也搞不起來。更彆說還得劃攤位。”
霍書記仔細想想,“你說得對。”隨後好奇,“你怎麼想到的?”
方劍平:“跟村裡人鬥智鬥勇總結出來的。”
“你這個鄉沒白下啊。”霍書記忍不住說。
方劍平笑道:“上麵讓知識青年下鄉的本意就是如此。隻是後來世道變了,下鄉的意義也變了。”
霍書記的心踏實了,“我剛才注意到你說劃攤位?”
方劍平點頭:“不劃分好,賣洋柿子的和賣洋柿子的在一塊,還是會出現惡意競爭。”
“你考慮的周到。可是現在怎麼辦?”
方劍平:“通知鎮長書記開會,讓他們下發到各村,讓村支書統計。”
霍書記搖搖頭,“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沒用。村支書是村民選的,不是咱們的人。”
方劍平笑道:“我知道。回頭您找各級領導詢問統計情況,他們肯定大倒苦水。您也彆心軟,三不五時地催一下,偶爾用武/警嚇唬一下,逼的他們寢食不安,然後再找各地村支書開會,跟他們商議各退一步。”
霍書記恍然大悟:“自留地裡的大棚可以留著,一二等地裡的大棚必須拆除?”
方劍平點頭:“到那時根本不用咱們出麵。”
“順便提出咱們蓋個蔬菜批發市場,不要攤位費,但價格得由咱們定?”
方劍平:“這個價格得根據實際情況定一個下限,免得他們沒下限。如果價格統一,用心種植的人肯定不乾。”
霍書記點頭:“這麼靈活他們肯定願意。”
方劍平:“所以統計就先停一下,讓那些同誌好好歇歇。等各地村民妥協了再統計。”
霍書記起身:“我這就讓人通知他們來開會。”
方劍平不放心:“這事隻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霍書記笑道:“我懂。”
“也要注意方式方法。跟人民群眾打交道,輕不得重不得。我以前也認為他們好糊弄,他們有時候確實好糊弄,但他們不懂法紀,容易走極端。務必提醒各鄉長鎮長書記沒有你的允許,決不能讓執法部門介入。”
霍書記:“你不去?”
方劍平搖頭,“你就說我去市裡了。”
霍書記笑出聲來,“那我明兒走路上班?”
方劍平點頭。翌日上午,霍書記走到縣政府,各鄉鎮的書記鄉長鎮長已經到了。
跟霍書記比較熟的鄉長就問:“您的車呢?”
霍書記:“方縣長開去市裡了。”
此言一出,眾人神色大變。
有人忍不住就問:“真要取消包產到戶?”
“不是。你們可能不知道,昨兒縣裡下去統計大棚的同誌險些被村民打了。方縣長去市裡報備,必要時請武/警協助。”
有位鎮長忙問:“什麼時候的事?”
霍書記:“昨天下午。先去辦公室吧。”
到了辦公室就把統計大棚這事交給他們。
霍書記的神色太嚴肅,這個會議隻宣布這一件事,各地領導都認為縣裡來真的,回到各地就派人下去統計。
同樣是自行車帶著公文包,各地村民就認為還是縣裡的人,再次拿起鋤頭鐵鍁阻擋。
不出方劍平所料,政府官員進不去,各地領導隻能讓村支書去鎮上鄉裡開會,由村支書統計。
有些村支書的親戚和家人都參與了,怎麼可能統計呢。
霍書記心裡有底,一點不著急,想起來就給各鄉長書記打電話。
鄉長鎮長這些一二把手寢食不安,隻能繼續找村支書開會。
扯扯斷斷一個月還是沒有任何進展,霍書記嚇唬他們,縣裡打算請武/警進村強拆。隨後通知縣公安局和各地派出所待命。
沒有要求他們保密,不過一天此事就傳遍整個清河縣。
戰事一觸即發。
張來貴再次被村民推出來找張支書。
張支書閉門不見。
張來貴去縣政府,秘書出來通知方劍平很忙。
各地村民此時已經知道新來的縣長是張莊的女婿,所以各地村支書都去張莊理論。
方劍平這麼不給麵子,張莊一部分人也惱了。
於是商量一下,一起去縣政府。
方劍平等著他們呢。不過也沒貿然下去。
公安局的同誌排出人牆,方劍平和霍書記才出麵。
這時候霍書記才提出各退一步。
自留地的大棚不用拆除這一點實乃出乎眾人意料,宛如喜從天降。隨後不論霍書記提出什麼要求,他們都滿口答應。
這些村支書回到村裡跟村民一說,宅基地和自留地的大棚不拆,一個個都認為自己勝利了。
有關單位的同誌再進村就容易多了。
不過有些村民還是不安,問前來統計大棚的同誌,確定不是縣裡的緩兵之計?
方劍平那招隻有他和霍書記知道,其他同誌也認為村民勝利,縣領導退一步,所以下去統計的同誌就實打實的表示,不是。
張莊的人很不安,認為又是他們帶的頭,逼方劍平讓一步。
以至於也不敢讓栓子去找張支書。
張支書本想把家裡的房子修一下,經此一事也懶得回村。
張小草和楊斌也認為方劍平被逼的妥協,擔心他不高興給張支書和高素蘭氣受,周末就去探望張支書,順便看看方劍平的態度。
方劍平不在家。
張小草奇怪:“他怎麼這麼忙?”張支書:“最近確實挺忙,早出晚歸,我們想見他一麵都難。”
楊斌小聲問:“不是故意躲你們吧?”
張支書搖了搖頭:“公文包鼓鼓的,應該真有事。”
“小芳呢?”
高素蘭朝樓上看去,“陪瞳瞳寫作業。”
“寫作業還要陪?”張小草皺眉,多大了還這麼嬌慣啊。
高素蘭:“怕瞳瞳一邊寫一邊玩,說什麼時間長了容易注意力不集中,聽課的時候也容易走神。耀耀不是吧?”
張小草沒注意過,忍不住看楊斌。
楊斌也不知道。
倆人頓時意識到他們這對父母當得多失職。
張支書忍不住說:“這一點你們真得跟小芳學學。”
張小草:“耀耀知道,上好了他享福。”
張支書好笑:“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知道就能忍著不玩?”
高素蘭點點頭:“我以前做鞋的時候都想找人聊天,何況一個孩子。”
楊斌想想自己工作的時候也忍不住開小差,“回頭就看著他寫。你們沒事我們就放心了。”
張支書:“沒事。”
可是一想到那個房子有些年頭,再不蓋真容易出事,“小草,還記不記得你之前一直說帶栓子賺錢?”
小草點頭:“記得啊。”
“你不讓栓子乾大棚,也不讓他養蜂。可是除了這些還有啥?”
張小草想說,再等等,容易被打成投機倒把。
隨之一想,以前上麵沒人,現在方劍平就是縣長,還有啥可怕的。
“賣東西!”
張支書不確定地問:“二道販子?”
張小草無語又想笑:“看你說的。”
“那就是了?”張支書問。
楊斌不讚同:“不行!”
張小草:“你又不是縣長。我讓小芳問問方劍平。”接著就喊,“小芳,下來,有事!”
小芳穿著拖鞋下去,“啥事?”
“你回頭問問方劍平,我能不能去南方拿點貨讓栓子賣。”
小芳點頭:“你彆以次充好,哄抬物價就行。”
“街上的紅袖章也不查?最近街上可是有不少戴紅袖章的城管。”
小芳:“你說的那些應該是市場監管部門劃經營點的同誌。在經營點賣東西,彆亂擺攤,他們才懶得管。”
“這可是你說的。”張小草不放心。
小芳想一下,承諾:“要是被他們收走了,我讓方劍平給你要回來。”
張小草立即說:“那我過幾天就去。”
楊斌不禁問:“你怎麼去?不上班了?”
“請假啊。”張小草道。
楊斌就知道她會這樣說,“你知道去哪兒拿?”
張小草點頭。
“申城?”楊斌不確定地問。
張小草嗤笑一聲,“去那兒乾什麼?一貫看不起外地人,買他的東西跟有求他們一樣,有可能要高價還以次充好。
“我去杭城、甬城周邊。那邊的人會做生意,不論本地外地,隻要跟他們做生意就是他們的客人。聽說工廠一家挨一家,去一個地方就能從針頭線腦到衣服鞋子全配齊。”
“你聽誰說的?”楊斌忍不住打量她。
張小草:“你不認識的人。”
楊斌轉向小芳。
——她說的對嗎?
小芳點頭:“申城的一些商人,我不是說全部,缺大德了。當年朝鮮戰爭,全國各地捐錢捐物,有些德高望重的藝術家為了給部隊捐飛機,連軸轉演出募捐。隻有那個地方的人賣部隊急救藥品還以次充好。”看向張支書,“爹應該聽說過吧?”
張支書點頭,“不過那人已經槍/決。”
小芳:“幾萬人的藥品,那麼大一批他一個人可辦不到。直到運送到戰場上都沒走漏風聲,說明從上到下蛇鼠一窩。算算時間,他手下的小羅羅也該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奸商了。”
張支書笑道:“你當那幾年革命是鬨著玩的?”
小芳:“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張支書啞口無言。
小芳又問:“您是不是以為壞人老了就會變好?”
張小草忍不住說:“隻有可能更壞。比如我奶奶。”
張支書心梗:“不說這個。小草,杭城甬城離咱們這兒可不近,得有兩千裡。”
楊斌不禁問:“那得請幾天假?”
張小草算一下時間,“一周。周日上午走,等到下周日肯定能回來。”
高素蘭忍不住問:“人家批嗎?”
“我現在是會計,又不是唯一的會計,不趕在發工資的時候應該沒問題。回來就讓栓子跟他媳婦賣。”
小芳:“他倆會嗎?”
張支書:“栓子會。他媳婦應該也行,沒少賣菜賣雞蛋。”
小芳想起來了,改革開放頭幾年,張莊有什麼賣什麼,大人小孩都敢拋頭露臉,“張小草,你打算讓他們賣什麼?”
張小草什麼都想賣,“啥暢銷賣啥。”
小芳無語。
“你啥意思?”
小芳:“江南是魚米之鄉,人家又離特區近,生意往來的人多,比咱們有錢。在人家那兒暢銷的,到了咱們這兒不見得好賣。”
張小草以前在電視裡看過,南方人可時髦了,她們穿的那些衣服要是擱這邊穿,得被一些老古董罵不正經。
“你說得對。你說賣啥?”
小芳:“工資低,城裡人也沒餘錢,賣便宜又好看的。彆管版型料子怎麼樣。最好進年輕人穿的,女的多男的少。”
楊斌忍不住看她。
——這話怎麼說啊。
小芳問:“你們家是張小草和你嫂子的衣服多,還是你和你大哥的衣服多?”
楊斌恍然大悟:“女人愛美!”
張小草頓時忍不住說:“就你不愛美。”
小芳:“要吵吵回你們家吵吵去。彆打擾瞳瞳寫作業。”
張小草閉嘴。
高素蘭忍不住擔心,“世道這麼亂,你和栓子倆人去行嗎?還有進貨的錢,萬一被人弄來去咋辦?”
張支書:“剛經過嚴打應該沒大事。”
小芳搖搖頭,“嚴打多是打問題嚴重的。小偷小摸得靠人民群眾協助。不然不累死法院也得累死公安。”
張小草不由得想起前世,這幾年還隻是小偷,過幾年敢光明正大的槍,“小芳說得對。我得多找幾個人,再弄兩把刀帶上。”
楊斌頓時忍不住說:“我看你還是彆去了。”
張小草瞪他:“你知道啥?這個世道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不說彆人,就說村裡,有錢的有幾個不是膽大的?”
楊斌無言以對。
高素蘭忍不住說:“你也跟好的比。你跟他們比什麼啊。”
張小草:“你就說是不是膽大的?”
高素蘭也無言以對。
張小草:“大爺,大娘,沒什麼事我們就回去了。走之前就不來看你們了。”
高素蘭不禁問:“不再坐會兒?”
張小草搖頭,她得回去看看有多少錢。
“我們就是來看看你們,沒什麼事。再說了,還得回去看著楊耀耀寫作業呢。”
此言一出,高素蘭不好留她,可是一想到她要乾的事,還是不放心,“南方啥情況咱也不知道,第一次去彆帶那麼多錢。”
“我知道。”張小草答應的乾脆。
然而到家就把她的全部存款拿出來。
楊斌驚呼:“你瘋了?”
張小草白了他一眼。
“啞巴了?”
張小草放下錢,轉向他,“我不能自己去吧?”
楊斌搖頭。
絕對不能!
張小草:“我和栓子一塊去你也不放心吧?”
栓子太老實,楊斌不放心。
張小草:“你們都得上班,我得從村裡找幾個人吧?村裡人什麼德行這幾年你也看到了吧?知道賣東西賺錢,還知道怎麼去,他們能忍住不去?”
楊斌搖搖頭。
彆人忍得住,她奶奶也忍不住。
哪怕知道栓子幫小草賣,小草隻分他一點,她奶奶也得天天去找栓子,讓他帶上他弟弟。
“你們村的人怎麼都那麼見錢眼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