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視的二女兒(三)(1 / 2)

平日裡總在土地間忙忙碌碌的人, 最能體會太陽的灼熱,汗水順著發絲往下淌,有時落在眼睫毛上, 稍一眨眼,進了眼睛則會讓眼睛生疼。

寧父是種地的老把式了, 他對土地的了解比對自己孩子的還多。

雖然此時辛苦,可看著長勢大好的作物,他心中還是很愉悅, 要知道, 收成的好壞,和村落裡的每一個人都相關, 如果今年收成不錯,工分值錢, 年底工分都要更值錢一些, 也能多少存下點錢。

還有村後山養著的那幾頭豬, 寧父下意識往後山方向看了眼,昨天他去砍柴火時瞅了一眼, 負責照顧豬的人很用心, 這幾頭豬明顯已經有了不少肉, 隻要好好養著,不遇到什麼天災人禍, 年底又能抵上不少錢。

寧父這段時間一直在下意識地算著賬,每天睡覺一閉上眼, 就是滿腦子錢。

他甚至想過等著農閒的時候去幫著做工, 往年偶爾會有修壩、修房的活, 隻是寧父之前從來沒有去過,倒是也不知道怎麼接洽。

他沒去的理由並不複雜, 寧父作為家中唯一的壯勞力,一旦不在,家裡的活基本就要壓在寧母身上,農閒時期的活計並不少,體力活也尤其多,寧母一個人乾怕是要累壞身體。

再加上這外出忙活的事情也分輕重,如果是修房還好,若是遇到修路、修壩,往年有累壞回來都起不來床的。

寧父逃避式地不去想自己這段時間為什麼反反複複地在想這個事情,他近來的卷煙,已經從一天一根升級到了兩天一根,眼看存貨已然要空,方又開始儉省了起來,半天一根的吸。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發呆。”張大叔蹲坐在寧父身邊,他手上拿著個豁口搪瓷杯,裡頭裝著的水按說放到現在該放涼了,可天著實太熱,又把這水給曬熱乎了,喝下去並起不到什麼清涼的效果。

寧父瞥了他一眼,遠處寧母正在和翠花嬸子幾個人聊天,雖然村裡的分工不太嚴謹,工種也沒有明確地按男女分開,夫妻一起做活的也很多,可每回休息的時候,同樣上工的人,好像還是會大致因為性彆分開,各自在一邊,畢竟聊的話題不大相同。

“哪有什麼事,就是累的。”

張大叔好奇地問:“你家那三個娃娃,是不是都要考試了?”

寧父點了點頭,村裡人彼此之間,除了特地去瞞的以外,基本沒有秘密,孩子們平時上下學,村裡人總是看到的。

“你也真是厲害,三個娃娃都送去念書,錢也多。”張大叔頗為感慨,“這三個孩子也爭氣,曉得上進,不像我家那個。”

村裡人也知道讀書肯定是好東西――他們評判的標準很是質樸,第一,這上學是要花錢的,小學一年的兩元學費再加課本費,在這年代的物價體係裡不算低。第二,往上念,聽說畢業了還包分配,能分去好單位上學,以後能吃商品糧。

鑒於此,村裡人大多也願意咬咬牙,供養孩子去上學――隻是一般孩子多的,就要斟酌一番究竟送誰去好,要是都去了,那開銷已經不是咬牙能解決的事情了。

而且村中沒有小學,最近的小學在鎮上,走路去都得要一個半小時,孩子去念書,他們總不能天天接送;再者,村裡實在有太多孩子,平日裡野慣了,真要他們乖乖坐在那念書,是不可能的。

張大叔家的兩個孩子,他是都送去念書了,一個讀到二年級結束,一個三年級讀了一半就都回來了,他們在學校成績不好,坐立不安,主動地和家裡人說了想要回家。

張大叔在這方麵一直挺羨慕寧父,這讀書好像確實是講天賦的事情,他家娃兒沒有天賦,不過偶爾,張大叔也會算算寧父支出的錢來安慰自己,這好歹他省下了錢,兒子回家,半大小子能做半個勞動力用,家裡存錢的速度也快,房子都翻修好了,眼下的實惠可比不知道會不會有的未來好多了。

“羨慕什麼,這念書可都是錢。”寧父這麼一說,整個人便沉悶了起來,他自己說破,也就沒法逃避,這段時間他之所以一直在關注錢的事情,還不是那天寧初夏說的話給他的衝擊感太強。

“也是,不過你不是上回說了嗎?你們家初秋考得很好,老師都說沒準以後能上中專呢!”張大叔故作神秘,壓低了聲音,“我媳婦上回去供銷社還聽人說呢,他們經理的外甥女想進什麼單位,可聽說人家單位都是分配才能進去的,像是這種真正的好單位,外人可進不去呢!”

他分享著他知道的“絕密”消息:“到時候你可就享福咯,沒準以後你還能去城裡住呢!”

寧父原先不太愉悅的情緒也跟著淡了,他跟著笑:“哪有那麼簡單,讀書難著呢!”

“那你們家初秋讀書好,大家都知道的!”張大叔隻覺得寧父在謙虛,“不過初春是不是讀書不太中?上回你好像說過一回。”

寧父這笑眼又耷拉下來:“是不太行,他考得就這樣,比他妹妹差太遠了,都不曉得初中能不能考上。”考上是能考上的,不過中專,十有□□是彆想了。

張大叔想起什麼又問:“那初夏呢?你好像一直都沒說,你們家初夏考得好不好,這孩子不愛說話,平時斯斯文文的,看上去就像愛讀書的,可不像我家的皮小子。”

寧父聽得一愣,半晌才應話:“她,她考得也還行吧。”

那天之後,寧母悄悄地問過寧初春一回,聽了寧初春說的寧初夏的成績,他們才知道這孩子確實一直考得不錯,不過可能離初秋還要差上一些。

這段時間來初夏讀書很賣力,寧父每每看見她拿著個小馬紮,坐在家門口就著還沒全暗下來的天,勉強看著課本,心情就很複雜。

這孩子看上去是真的很想念書。

休息時間到了,大家陸陸續續地又開始了工作,寧父思緒紛亂,將行動交由了多年勞作的身體本能,自己則越想越多。

考試的時間轉眼便到,這次的考試,是在本校進行,雖然小升初的考試相對正式,可當地也沒有太多的力量能夠向後世一樣各種分配考場,隻能將學生的座位拉開距離,並安排上監考老師。

這是一場重要的考試,可寧家人的清晨和往日沒有太大區彆。

寧父和寧母想過要不要做些什麼,可他們在這方麵沒有經驗,問了村裡不多的經曆過類似考試的人,對方也是一頭霧水,說沒做什麼特殊準備,就這麼讓孩子去考了。

寧母特地拿著糧食換了三個雞蛋――在換雞蛋的時候她稍稍猶豫了一下,以前確實一直沒有給寧初夏也換一份的習慣,畢竟唯二吃的寧初春和寧初秋,一個是長身體,一個是養身體,他們當父母的也從來不會為自己換。

可在猶豫之後,她還是換了三個回來,趁著早上煮飯,一並洗淨丟入鍋中。

寧初夏沉默著吃著飯,她對於寧母放到她碗裡的雞蛋有些驚訝。

在原身的記憶中,這一頓飯的存在感很強,那天早上她沒有分到這顆雞蛋。

當然,那時候的原身是懂得怎麼自我安慰的,她告訴自己,她已經不打算再去念書,考試成績不太重要,兄長和妹妹還要讀下去,吃個雞蛋補一補,沒準能考得更好。

雖然現在看來,她的自我安慰有幾分騙自己的味道,可對於當時的她來說,這是逃避心靈痛苦的唯一辦法。

她這麼自我說服著,就說服了自己一輩子,許是這樣的自我說服,讓她一生都過得還算知足,幸福,隻是每每在想起自己遇到的種種被放棄的境遇時,才會悵惘失落,委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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