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能睡到什麼時候。
殷紅豆並未睡死,傅慎時的輪椅從她身後繞過去,她聽見軲轆的聲音便醒了,她餘光落在花上,站起身問道:“六爺,不賞花啦?”
傅慎時隻留了個背影給她,便回了上房。
殷紅豆嘟噥了一聲,真是喜怒無常,一會兒這一會兒那的。她又出去交代了兩個丫鬟,再看著管事的半個時辰,便放他走。
等到重霄院落鎖的時候,管事才跑著去了二門,還好趕上了關門的時候。
忙過了重陽節,大夫人秦氏閒散了一些,她記起了傅慎時的婚事,過了問名禮,便要請人去保定府的祖祠占卜凶吉,前不久她將此事交代給了大兒媳薑氏,薑氏陪房媽媽的男人,也是侯府外院的管事之一,已經趕往了保定府。
算著日子,人也該回了。
秦氏正要著人去問,薑氏便急急忙忙地趕來了世安堂,示意婆母屏退左右,私下說話。
秦氏眉心突突地跳著,她打發了下人,盯著薑氏手裡的紅紙,連忙站起身問道:“怎麼回事?”
薑氏皺著眉,將占卜結果雙手遞給秦氏,愁容滿麵地搖著頭道:“不好的很。”
秦氏打開紅紙,一個大大的“凶”字落在殷紅的紙上,十分刺目,她張唇掩麵,緊緊地捏著紙,悵然若失地坐在羅漢床上,喃喃道:“方姑娘那般溫婉乖順,六郎也沒有什麼意見,好不容易才說了一樁這麼好的婚事,怎麼會是凶兆呢?!”
薑氏順手倒了杯熱茶奉給秦氏壓驚,溫聲道:“命裡的事不好說,不過都這樣了,也隻能……”
“不行!”秦氏篤定地看向薑氏,道:“錯過這一個,再沒有第二個了,這算不得什麼,當年我與你公爹八字也不是最合的,不也相濡以沫地過了一生麼。隻是此事你不要聲張。”
薑氏蹙著秀眉,她習慣禮佛,倒是對這些信的很,卦象都說是凶兆了,那肯定不好,不過秦氏的話她也不敢違逆,便隻好點了點頭,道:“婆母放心,媳婦不會說出去的,我陪房家的嘴巴也很緊。”
秦氏鬆了口氣,抓著薑氏的手,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媳婦。等以後方家小娘子過門了,有你和老三媳婦多照顧擔待,出不了岔子。”
薑氏回握著秦氏的手,鄭重地點了點頭。
待到天黑,薑氏回了院子,傅慎明也從衙門裡回來,她駕輕就熟地替他換上乾淨的日常衣裳,一邊雙手環在他腰上,解他的腰帶,一邊說了傅慎時的事兒,還道:“六弟命途多舛,再瞞下此事,妾身心裡好難受。”
傅慎明也沉默著,他輕輕地抱住薑氏,語氣麵色溫和地道:“以後你多照顧一些老六媳婦便是。”他鬆開薑氏,握著她的肩膀,道:“以母親的性子,她肯定怕夜長夢多,想趕著下聘,倒時候少不得你幫忙,記得從咱們的庫房裡撿幾件貴重東西加到禮單裡去。”
薑氏頷首道:“也好。”
傅慎明又囑咐說:“對了,這件事兒你可千萬彆說給老三媳婦知道,她若是說給了老三聽,老三必會告訴六弟,這婚事又成不了了。”
她們妯娌二人來往親密,傅慎明少不得特意囑咐。
薑氏忖量片刻,點了點頭,道:“妾身明白。”
這廂商定下了,傅慎時的納吉禮就成了吉兆。
廖媽媽知道的時候,很是歡喜,她提著一隻母雞去重霄院,叫殷紅豆扔去廚房。
傅慎時依舊和從前一樣,天大的喜事也觸動不了他的心神,他不過淡淡地應了一聲,再無反應。
廖媽媽習以為常,她笑著道:“估計今兒管事就要去方家告知喜訊了。”
殷紅豆倚靠在書房的隔扇上聽著,她知道,男方家通知了女方家,就算是訂了婚,傅慎時便是有婚約在身的人。
也就是說,方素月過門的事兒也就穩妥了。
廖媽媽還在書房裡講:“大夫人說,最遲再過半個月就娶下聘,下了聘,很快婚期也能定下了,不過恐怕今年六太太是過不了門了……”她言語裡,似乎很是可惜。
傅慎時皺了皺眉,冷淡道:“知道了,廖媽媽可還有彆的事要交代?”
廖媽媽知道傅慎時不樂意聽她嘮叨,笑一笑道:“沒了,六爺您看書,老奴先回去了。”
殷紅豆送了廖媽媽幾步路,便折回書房跟傅慎時打招呼,說她一會子要跟著廚房的人出門去。
傅慎時沒應聲,殷紅豆知道他不會出爾反爾,回了房裡裝了幾個碎銀子和銅錢,帶上了那一枚田黃石鴛鴦章子,便去了二門上,等廚房采買的人一道從角門出去。
重霄院裡比往日安靜了許多。
傅慎時看書看得累了,閉眼往輪椅上一靠,等了一會子卻發現沒人給他揉額頭,一睜眼才想起來,殷紅豆出門去了。他伸手端起茶杯往嘴裡送,猛然喝到一口涼茶,立刻吐了出來。
時硯這時候才抬起頭問:“六爺,要添熱茶嗎?”
傅慎時擱下杯子,力氣重了一些,發出“砰”得一聲,他皺著眉道:“算了,就現在給我倒一杯。”
時硯依言,倒掉杯子裡的茶水,從冷掉的茶壺裡給傅慎時重新倒了一杯。
傅慎時捏了捏眉頭,道:“……就不能換個乾淨杯子倒嗎?”
時硯連忙用乾淨杯子倒,遞到傅慎時手裡。
涼茶滑過傅慎時的喉嚨,五臟六腑都是涼的。
待過了午膳時候,傅慎時小憩起來,聽見書房外有動靜,漫不經心地問道:“可是紅豆回來了?”
時硯朝外看了一眼,道:“沒有,幾個丫鬟在掃院子。”
傅慎時再不說話了,直到半下午,殷紅豆才空著手回來了,她手裡是空的腹部卻是鼓鼓的。
殷紅豆回了一趟房間,便大步跑到書房門口,蹦跳著跨過門檻,雙手藏在背後,笑眯眯地看著傅慎時,高聲喊道:“六爺,奴婢回來啦!”
傅慎時也不瞧她,自顧看書,冷聲道:“回來就回來了,大呼小叫什麼?”
殷紅豆做了個鬼臉,雙手捂著肚子,嘿嘿一笑,道:“六爺肯定猜不到奴婢今兒乾了什麼事兒。”
“什麼事?”
殷紅豆湊到傅慎時跟前,擠著眉道:“奴婢今兒逛了不少地方,哇,京城可真是繁華呀,車水馬龍,胭脂水粉鋪子,嘖嘖香味能熏死一頭牛,還有首飾衣裳鋪子,也都好看極了,還有……”
傅慎時終於看了她一眼,道:“說重點。”
殷紅豆在她的專屬凳子上坐下來,道:“奴婢可不再是庸俗之人,奴婢跟在六爺身邊學高雅了些呢,奴婢不僅逛了書齋,還逛了書畫玉石古玩鋪子。”
“然後呢?”傅慎時太陽穴跳的厲害。
畢竟這丫頭委實不像是很有鑒賞能力的樣子。
殷紅豆得意笑道:“奴婢買了好玩意回來。”
傅慎時漫不經心地翻著書,抬眉道:“什麼玩意?”
殷紅豆先伸出左手,擱了一個鬥彩蓮塘鯉魚大碗在桌上,這個碗,比平常傅慎時吃飯的碗要大一些。
傅慎時淡淡地瞥了一眼,沒看出有什麼不同,他問道:“有特彆之處?”
殷紅豆挪著凳子挨過去,藏好了右手的東西,騰出兩隻手,捧著碗,道:“您仔細看看,這個碗上有是不是有四個三口之家。”
鬥彩的大碗分彆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對稱地描了三條交尾相遊的紅鯉魚。
傅慎時見多了這樣的碗,不覺得稀奇,態度冷淡地道:“這樣的花紋隨處可見。”
殷紅豆笑道:“一看就知道六爺您沒認真看,您說錯了,這樣的花紋可不常見——您瞧瞧,這邊多了一條魚!”
她將隻有兩條魚的那一麵轉向傅慎時。
傅慎時看了一眼,確實多了一條魚。
殷紅豆又繼續道:“您是不是以為是殘缺了?”
傅慎時看著她,投去疑問的目光——四個麵兒的畫都不一致,這不是殘缺了還能是什麼?
殷紅豆她左胳膊撐在書桌上,微揚下巴,換了個姿勢拿碗,道:“奴婢起初也以為是殘缺品,可是奴婢看了下,這四個麵兒上的魚,鱗片上黑白相間的環形條紋不一樣,也就代表年輪數不一樣。”
“年輪數?”傅慎時有些好奇。
殷紅豆解釋說:“對,魚和樹一樣,都有年輪的樹的,樹木的年輪數要砍了樹才能看到,魚兒年輪數則在魚鱗上。四口之家這個,魚鱗片的年輪數是從高到低,分彆七、六、六、四。按年紀推測,也就是爺爺、父母親和孫子。所以呀,奴婢覺得這不是殘次品,是造碗之人,刻意為之,不過普通人不識貨,倒叫我撿了個便宜。”
傅慎時拿過碗,仔細看了,果然如殷紅豆說的那樣,匠人畫得十分細致,連魚鱗片上的年輪數都畫得清清楚楚。他又看了另外三個麵兒,三條咬尾的魚年輪數完全一樣。
殷紅豆又道:“不用看了,彆的幾個麵的魚年輪數都是四,鯉魚生小魚最好的年紀就是四到七歲,六爺您說,這位匠人是不是畫得精巧細致,十分有趣呀?”
乍看不覺得,傅慎時聽殷紅豆這麼一說,確實有些意趣,他眼尾抬起,聲音難得清朗一些,道:“現在的工匠倒是有本事,又會做瓷器,又懂養魚。”
殷紅豆眸光瑩亮,咧嘴笑問:“那奴婢送的東西,六爺喜歡嗎?”
傅慎時揚起手裡的碗,瞧著她,問:“送我?”
“對呀,送六爺。六爺吃飯總是饑一餐飽一餐,興致來了就吃,沒有興致便不吃,奴婢希望以後六爺看見這碗,會覺得有趣,便胃口大增,好好吃飯,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傅慎時回望著殷紅豆,她的語氣和神態都極為誠懇,篤定的眼神裡找不出一絲破綻,他隨意搭放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殷紅豆咧嘴笑著,又從身後摸出一對象牙筷子,道:“當當當!還有這個。”
傅慎時眼睛裡閃著微弱的光,緩聲問道:“這筷子又有什麼特彆的?”
象牙筷子細密而有光澤,但是沒有花紋,也並沒有什麼特彆之處。
殷紅豆道:“沒有,不過碗筷總要配成一套嘛!六爺雕工了得,您自己雕上一對鯉魚,豈不就成一副碗筷了?”
傅慎時看著殷紅豆手裡的碗筷,喉嚨乾澀的厲害,晃動的燭火下,他眼睛裡的光不似往常冰冷,竟柔和了許多。
殷紅豆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
傅慎時緊握的雙手漸漸鬆開,他乾淨的手指輕輕地敲打著木質扶手,微有篤篤之聲,他頓了許久,視線才移到殷紅豆的臉上,許是燭光溫柔,打在她的臉上,添了一縷可愛嬌俏,他聲音微啞地道:“你倒是有心了。”
殷紅豆抿了抿唇,眉眼彎彎,道:“六爺喜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