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蘊哽咽無言,最後向兄長見禮,再向博亭侯遙遙致意,隨同喬毓,轉身離去。
出府門的時候,喬毓道:“四娘,你知道你現在離開,意味著什麼嗎?現在回去,也還來得及。”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孔蘊鏗鏘有力道:“但是,我絕不會再回去了。”
“你同你哥哥很像,外表柔和,內在堅韌。”
喬毓笑道:“我聽你哥哥的意思,似乎也對孔家諸多規矩不甚讚同,有意進行變革……”
孔蘊神情有些憂鬱,道:“哥哥的確有這個意思,隻是族老們反對的聲音太大,父親也不讚同……”
雖然隻是短短一見,但喬毓對博亭侯世子的印象很不壞,莞爾一笑,由衷讚道:“窮則變,變則通。我記得,有個姓達的蠻夷曾經說過,世間的人與物都是在不斷競爭的,倘若不能夠適應時代,很快就會被淘汰,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的確有理,”孔蘊聽得頷首,又不解道:“蠻夷竟也有此高見?那人姓甚名誰?”
喬毓在腦子裡搜了搜,不甚確定的道:“仿佛是叫什麼達爾文……”
……
已經定好的人員名單裡邊兒,忽然加上個孔蘊,皇太子等人自然覺得奇怪,隻是她是喬毓帶過去的人,又是女郎,他們自然不會公然詢問,免得孔蘊下不來台。
六月的天兒,已經熱得緊了,人在太陽底下曬一會兒,便覺得跟要化了似的。
好在這會兒剛過清晨,日頭還沒有午間時候那般暴烈,眾人便抓緊時間趕路,匆忙往萬年縣去。
……
簡單意義上的萬年縣,其實便在長安城朱雀大街東,附郭長安,連治所都位於長安城內。
但實際上,從朱雀大道東到長安城牆之內,治所萬年縣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那半兒在城外,有連綿的農田和莊稼,遠不同於長安城內的繁華。
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
照這說法,萬年縣的縣令前世大抵是一個頭頂生瘡、腳下流膿的大壞蛋。
皇太子往萬年縣去時,免不得要將詹事府與左右春坊裡邊兒的屬臣挪過去大半,用腳後跟想想,都知道這些人沒一個好惹的。
皇太子與秦王都留在長安城外的官邸裡,他這個縣令難道能坦然留在長安城裡邊兒辦公?
但凡是懂點兒事,就知道鞍前馬後的去伺候著。
萬年縣是附廓縣,縣令官居正五品,今年四十來歲,就這職位而言,倒也算是年輕有為。
皇帝心血來潮,想在萬年設置個特區,可憐縣令頭發都掉了一半兒。
就像是沒有媳婦想跟婆婆一起住一樣,忽然間掉下了幾十個婆婆,這誰受得了?
好在皇帝也沒有這麼不近人情,轉頭就降旨將他調到彆處去了,至於萬年縣令的位置,便暫且空閒著,叫皇太子挑個合適的人選,再行添補過去。
喬毓與皇太子、秦王、孔蘊等人抵達萬年縣時,早有人收拾了居所出來,幾人先去歇息。
到了第二日清晨,又騎馬出行,在外邊兒轉了一圈兒,大略有個章程,便往前廳裡去商討。
“應該先做什麼呢?”
喬毓知曉後世,心裡邊兒的點子比芝麻還多,但真是具體到行動剛略上,她便沒辦法了,隻能瞪著眼抓瞎。
皇太子坐在上首,秦王與喬毓在他兩側,底下是東宮的一眾屬官,孔蘊則端坐在喬毓身後,靜聽眾人議事。
負責查錄萬年縣相關資料的屬官將近十年內,萬年縣境內的人口變動、賦稅、土地耕種情況、力役、水利橋梁、司法文書乃至於道路、錢糧諸事一一說明,末了,又將諸多資料整理成冊,專門令人收錄,隨時準備查看。
皇太子端坐椅上,靜靜聽臣屬彙報完,方才左右環視,道:“諸君以為當下首要之務,該當如何?”
“殿下此來,是為改革,也是為了試點,”短暫的寂靜過去,左庶子林卓道:“萬年縣約有七千五百戶,近三萬八千口人,僅憑吾等,怕是很難將其撬動。”
皇太子唇邊微露笑意,顯然是讚同此言,林卓見狀,更有了幾分底氣,侃侃而談道:“對於選才之製,曆朝曆代都有變革,西周世卿世祿,秦朝軍功爵製,漢有察舉征辟,後來又有九品中正製,直到前朝,方才開始通過察舉選取人才,以時務為題進行策論,擇優錄之,聖上登基之初,也曾有意對此進行變革,隻是諸事紛紜,方才未能如願……”
說及此處,他轉頭去看喬毓,欽佩道:“秦國夫人在建言疏略中,便曾提及此事,很有些值得借鑒之處。今殿下至萬年縣,何不張榜天下,求賢問政?”
林卓是左春坊的主官,皇太子心腹,若非十拿九穩,怕不會主動提議此事。
屬官們聽得仔細,略微研討,確定可行之後,便將此事敲定,商量起如何書寫榜文,又有人前去草擬奏疏,準備將此事彙報於長安。
喬毓瞥見皇太子與秦王神情,便知此事是他們早就敲定的,略微一想,倒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眾人拾柴火焰高,春坊官吏雖多,但平均到一個縣城,便顯得有些少了,更不必說萬年縣作為變革的進行場所,任何一項政策的推行,都需要足夠的官吏進行運轉。
隻是……
她尋個時機,悄悄向皇太子道:“阿琰,你想過考試的內容嗎?”
臣屬們在外議事,內中並無外人,皇太子不像早先那樣坐的端正,斜倚在窗邊,笑道:“小姨母有何見教?”
……
太上皇與他的一眾宮嬪們齊齊挪出皇城,沒幾日,皇太子與秦王也走了。
天氣漸熱,晉王與昭和公主在宮裡待不住,跟父皇說了一聲,跑到九成宮避暑去了。
皇帝忽然間察覺到,這偌大的皇宮,竟有些死氣沉沉了。
他提筆處理政務時倒還好些,略一停下,卻覺四下裡靜寂無聲,連窗外的蟬鳴聲,都像是遠在另一個世界。
“高庸,”皇帝在站在窗前,望見不遠處柳樹的葉子都被曬得蔫了,他道:“你說,太子他們現在在做什麼?”
高庸跟隨他多年,聞弦音而知雅意,笑道:“聖上若想知道,自己去瞧瞧不就是了?”
“也是。”皇帝笑了,大步走出內殿,揚聲吩咐道:“去備馬!”
……
“見教不敢當,我隻是覺得,有些事情,可以防患於未然,有些事情,又可以早做準備。”
喬毓想起自己從後世得來的教訓,鄭重道:“其一,不求舉子文采斐然,隻求其言之有物,摒棄詩詞歌賦,而論時務,又或者水利農桑。詩寫得好,那就去寫詩,賦寫得好,那便去寫賦,不要去做官,屍位素餐,禍害百姓。”
皇太子頷首道:“有理。”
“其二,要在考試內容之中增設算學,還可以酌情增加些刑律、水利與機械變革的試題。”
喬毓道:“不要再考明經了,也不要再進行什麼帖試,選拔官員是要治國,要改善民生,要富國強兵的,這跟會不會背《禮記》、《春秋》有什麼關係?”
“後世有人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她鄭重道:“聖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是異端。”
秦王在側,聽得有些遲疑:“驟然大改,是否會引起紛議……”
“無妨,”皇太子略一沉吟,複又笑道:“左右隻是在萬年縣內施行,彆人想嚼舌頭,都沒理由。”
“小姨母說的有理,”他歎口氣,由衷感慨道:“大唐建國不過十幾年,沒有真正根深蒂固的陳規,守舊的力量也不甚強大,現在改,總比將來改要好。若是過了幾十年,後人再想變革,一句祖宗家法壓過去,連天子都不好說什麼。”
秦王聽得頷首,卻聽喬毓道:“還有最後一條。”
她兩眼亮晶晶的,震聲道:“若有非大唐人氏前來參與考試,要在總分中扣除十分!”
“小姨母,這可不行,”皇太子聞言失笑,搖頭道:“朝中諸多將領,都是出於異族,如此設置政令,未免使人離心。”
“再則,”他徐徐道:“父皇也曾說過,‘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我怎麼好貿然更改?”
“我又不是叫你直接扣分,中間還有轉圜呢。”
喬毓笑著解釋:“若想要取得跟大唐人氏相同的待遇,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在那之前,他們要先通過大唐語言等級考試才行。”
皇太子與秦王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看見了疑惑:“大唐語言等級考試?”
“對啊,其實也簡單,明經不是會考些四書五經的默寫嘛,就從那裡邊兒挑好了。既不叫帖經冷清下去,又能教化夷狄,一石二鳥啊。”
喬毓越說越高興,振奮道:“通過語言考試的,可以給個機會,試著叫做個芝麻官,至於通不過的,老老實實去搬磚吧。”
皇帝剛到門邊兒,便聽到這麼一句話,好笑之餘,又覺得的確有些可行,正思忖時,卻聽皇太子道:“可父皇那邊兒——”
喬毓會意道:“你是說你父皇那句‘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皇太子道:“正是。”
皇帝原本是想進去的,聽到這兒,卻停了腳步,打算聽聽喬大錘在背後是怎麼說他的。
喬毓哪知道正主這會兒就在門外,一拍大腿,感慨道:“嗨,快彆提了!後來你父皇腸子都悔青了!”
皇帝眉頭猛地一跳。
秦王驚奇道:“怎麼說?”
“你父皇這個人啊,沒彆的壞處,就是愛麵子,想著兩麵兒光,可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喬毓可抖起來了,得意洋洋道:“曆來戰勝夷狄之後,都會將其分而化之,可他呢?偏要打腫臉充胖子!後來可倒好,突厥那群小狗日的偷偷在他屁股上捅了一刀,在九成宮行刺,你父皇差點當場駕崩,終於幡然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