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瘋魔(2 / 2)

喬老夫人見她如此,心中驚恐更甚,正待近前去勸慰,卻見她麵色驟然冰冷下來,惡狠狠道:“我不信!我是喬毓,不是什麼喬妍!我才十六歲,我還活著,我不是她!你們都是騙子!”

較之方才的凝滯無言,皇帝反倒更情願看她現下這般,即便是發怒,也遠比僵立在原地好多了。

“我們真的沒有騙你,阿妍,”他語氣柔和,輕輕道:“你自己回想,我們何曾害過你?”

“彆叫我阿妍,我不是她!”

喬毓身體顫抖,近乎咆哮的吼道:“我不是她,不是她!”

“好好好,”喬老夫人哄她:“你不是她,不是,好孩子,你不要惱……”

喬毓腦海裡一個個想起自己歸家之後見到的人,喬老夫人、常山王妃、衛國公、昌武郡公,還有皇太子、秦王、晉王、昭和公主,乃至於皇帝本人。

“你們都是騙子,跟葛家人一樣的騙子。你們想哄我進宮,去做喬妍的影子。”

她退後幾步,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目光裡全都是不信任:“我把你們當成最親近的人,沒有一點保留,你們卻沒有一個人對我說實話……”

“可我真的不是喬妍,”她哽咽起來,泣不成聲:“我叫喬毓,‘鐘靈毓秀’的那個毓。”

“好好好,你叫喬毓,”喬老夫人簡直肝腸寸斷,伸手過去,想要抱她入懷:“你叫喬毓,好不好?好孩子,你彆嚇唬阿娘……”

喬毓猛地退後幾步,神情警惕而傷懷,像是頭受了傷的小獸,下意識的針對著所有接近她的人呢:“我不相信你!你還想騙我!”

她麵色慘白,眼珠在眼眶裡滾了滾,忽然轉過身去,奪門而出。

喬老夫人哭道:“好孩子,你彆走!”說完,便要去追。

皇帝按住她肩,匆忙丟下一句:“交給朕”,便快步追了出去。

午後的日光溫暖和煦,女婢仆從們守在外邊兒,被曬得有些昏昏欲睡,冷不丁見喬毓出來,竟沒有反應過來,再見皇帝大步出來,這才從中驚醒,有的跟上去看看情況,另一半兒則往內室去看喬老夫人。

喬毓腳下不停,快步往外邊兒走,遇見圍牆,便直接翻了出去,徑直到馬廄去,挑了匹駿馬騎上。

她動作迅速,又連翻了幾道牆,皇帝一時竟沒有追上,聽到外邊兒有馬嘶聲,方才回過神兒來,以哨聲喚了自己坐騎,飛身上馬,追了出去。

衛國公府坐落於崇仁坊,正是長安城區之內,按製不能奔馬,隻是到了現下,喬毓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兒,哪裡還會在意這規定,催馬快行,隻想儘快離開這地方。

皇帝騎馬出門,便見她身影已然遠去,眉頭緊鎖,顧不得禁衛侍從,揚鞭追了上去。

正是午後時分,一日之間最熱的時辰,街道上少有人在,倒是方便了這兩人。

喬毓聽得身後馬蹄聲漸近,卻也不停,催馬出了朱雀街,又往金光門去。

城外一片開闊,舉目遠眺,便見芳草萋萋,漫無邊際,皇帝終於趕了上去,馬鞭橫抬,攔住她道:“阿妍!”

喬毓惡狠狠的瞪著他,道:“我不是喬妍!你到底要我說幾遍才好?!”

皇帝心頭作痛,眼眶不禁有些發燙,他定定看著她,又輕輕喚了聲:“阿妍。”

“我不是她!”喬毓暴怒道:“不要這麼叫我!”

皇帝聽得心如刀割,語氣更柔,顫聲喚道:“阿妍。”

“我真的不是喬妍。”

喬毓那雙有些空洞的眼睛,倏然落下淚來,她像隻受傷的小獸一樣,小聲哽咽道:“我叫喬毓,今年十六歲,荊州人士,我可能不是喬家的女兒,你們找錯人了……”

皇帝靜靜注視著她,眼眶灼燙,情不自禁的落下一滴淚來。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不管怎麼回想,都想不起來,但我今年才十六歲,怎麼可能是皇太子和秦王他們的母親,是聖上你的妻子呢。這麼重的擔子,我挑不起來的。”

她泣不成聲:“我是喬毓,也隻是喬毓。不是彆人的母親,更不是彆人的妻子。我從來沒想過嫁人,更沒有想過要生孩子,我知道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樣建功立業的時候,真的好開心,好開心,收到官服的那天,我很晚才睡著,還穿著它,舍不得脫呢……”

“聖上,是不是因為我總是闖禍,所以你們才編出這麼個故事來騙我?”

喬毓哽咽著,斷斷續續道:“我會聽話的,我再也不胡鬨了,真的,我不要進宮,也不想做皇後,我會死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皇帝聽她如此一番剖白,心中痛楚豈是言語所能形容。

他知道她的誌向,也知道她的夢想所在,卻不知這執念竟有這樣深,即便忘卻前塵,也深深鐫刻在靈魂深處。

並不是隻有呼吸消失,身體僵冷,才算是死亡。

滿腔壯誌被外物強行湮滅,那感覺其實並不比死亡好受多少吧。

“阿妍,”他顫聲道:“我不會逼迫你的,你不要怕……”

“我要走,”喬毓喃喃道:“我現在就要走,走得遠遠的……”

皇帝心頭一顫,道:“阿妍,你——”

“我要離開,你不要攔著我。”

喬毓拔劍出鞘,劍尖前指,她神情中有種喪失理智之後的瘋魔:“否則,要麼我殺了你,要麼你殺了我,沒有第三個選擇!”

皇帝腰間佩劍,卻沒有拔出來。

他沉默著注視她一會兒,勒馬退後幾步,道:“不要走得太遠,你母親,還有許多人,都很擔心你……”

喬毓歸劍入鞘,冷冰冰的看他一眼,催馬就此離去。

盛夏的陽光照在人身上,卻察覺不出半分暖意,像是坐在冬天的樹蔭下一般,叫人情不自禁的想打個寒顫。

喬毓渾身僵冷,仿佛置身冰窖,不知怎麼,手竟有些不聽使喚,連韁繩都快捏不住了。

她低頭去看,卻見不知何時,自己手背上竟生出好些暗沉的斑痕來。

不受控製的,喬毓的牙齒開始咯咯作響,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悄無聲息的將她淹沒。

她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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