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您怎麼了?”
喬妍眉頭緊蹙,腦子裡也亂糟糟的,就像是親眼見到了流星劃過,卻捉不住它的尾巴。
不對勁兒。
哪裡出問題了?
營寨駐地被清理出來,她席地而坐,隨手撿了塊石子,在地上勾畫這附近地圖,盯著看了良久,忽然反應過來。
突厥人!
出了洺州,再向北行進一日,便到了突厥境內,劉黑闥早就跟頡利可汗眉來眼去,眼見戰局逐漸滑向對自己不利的那一側,想要逃走,也不奇怪。
沒人會做無本的買賣,突厥人又不傻,憑什麼無條件扶貧?
喬妍心頭一顫,卻坐不住了,起身返回營帳,喚了李泓親兵來:“秦王何在?”
親兵微微一怔,卻答道:“秦王追擊劉黑闥而去,現下距離營寨已遠,今日是決計回不來了。”
洺州以北,便是定州,劉黑闥為邀買人心,不至於屠戮百姓,可若是換成突厥人,那便要打個問號了。
若是李泓在這兒,或許還可調動軍士前往防範,然而他率軍追擊劉黑闥,鬼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喬妍在帳中踱步片刻,終於定下心來,匆匆留書一封,又率領喬家夫君離去,連夜趕往定州。
洺河上仍有未燃儘的戰船在燒,火光映亮了夜空,船隻被火苗一寸寸吞噬,發出一陣劈啪脆響,隔著很遠,仍舊能夠聽聞。
木材燃燒之後的飛灰隨風飄蕩,也灑落在喬妍石青色的衣襟上,她悄無聲息的歎了口氣,飛馬奔赴定州。
定州將軍聶良弼是她結義的兄弟,也是李泓的直係擁壘,喬妍趕到時,已經是深夜,聶良弼早已睡下,聽聞秦王妃到了,心知是出了大事,匆忙起身去迎。
喬妍顧不上同他寒暄,開門見山道:“定州可有異常?”
聶良弼知道她並非無的放矢之人,吩咐傳令兵前去各縣探看,又引著她往州府去落座:“出什麼事了?”
“劉黑闥可能要跑,最近的道路便是定州,”喬妍道:“突厥人早先還有異動,這幾日卻莫名的沒了聲響,有些古怪。”
聶良弼聽得皺眉:“確實。”
廳中點著燭火,喬妍站起身來,對著牆上那副戰略圖細看,越看眉頭便蹙的越緊,又過了會兒,忽然道:“良弼,如果你是劉黑闥,事先為自己尋一條出逃路徑,你會怎麼選?”
聶良弼道:“越過定州,直奔東突厥,省時省力。”
“但也容易被人猜到。”
喬妍點了點曹縣,再去示意安源,在這兩者之間連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如果是我,便悄悄準備一艘小船,渡過溧水之後,再去安源。”
聶良弼愣住了:“為什麼?”
“因為水路不易察覺,而安源富足,”喬妍一掌拍在戰略圖上,麵籠寒霜:“突厥人無寶不落!”
聶良弼心頭驚顫,還未說話,便聽外邊兒有人回稟:“將軍,前往各縣探查的傳令兵都回來了,隻是……”
喬妍接了下去:“去安源的沒回來,是不是?”
來人驚疑不定道:“是。”
“定州早先曾被劉黑闥攻破,經營半年之久,想將其全盤打散,重新布置,短短時日之內,怕是很難看見成效。”
聶良弼接手定州不過半月,很難將其完全掌控,喬妍心中有數,並不埋怨他,大步出去,道:“召集軍隊,即刻前往安源!”
天色仍舊是黑,伸手不見五指,火把點燃之後,霎時間亮堂起來。
聶良弼催馬於喬妍共行,道:“大錘哥,若真如你所料,隻怕會驚擾到突厥人。”
“我要的便是驚擾他們,”喬妍眉宇間縈繞著深重憂色:“劉黑闥選擇安源作為後路,突厥人來此接應,這絕非一日之功,安源縣令不可能毫無察覺,我懷疑……”
她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聶良弼心中霎時間浮現出一個猜測來:“難道……”
喬妍搖搖頭,歎道:“還是先過去吧。”
定州有駐軍七千,喬妍叫他們將隊伍拉長,增加火把數量,營造成來人眾多的假象,快步急行,趕往安源。
他們到的還算早,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已經是晚了。
安源的城門前有三三兩兩的屍體,觀其衣著,有先前派遣來的傳令兵,也有戍守城門的軍士。
喬妍心頭猛顫,人在城門前,似乎還能聽到城中的哭喊聲。
遠處閃現出幾抹火光,在這深沉夜色之中,愈發的刺眼。
“即刻接管安源,關閉城門,撲滅大火,”喬妍合了合眼,重又睜開,沉聲道:“每十人為一隊,隊長攜帶哨子,沿街道搜尋生者,如若遇上突厥人,就地斬殺。不能敵,便吹響哨子,哨聲一響,左右前往支援!”
眾人齊齊應了聲:“是。”便秩序井然的散開。
喬妍與聶良弼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
連年征戰,已經叫底下州郡的官吏成了牆頭草,誰來便倒向誰,割據的幾個政權都沒有能力將觸角伸到縣城以下,也隻能借用這些中低層的鄉紳管理地方。
劉黑闥是這樣,李唐也是這樣。
這也就使得長安對於定州之下縣城的控製極為薄弱,劉黑闥治下的安源縣令,或許同李唐治下的安源縣令是一個人。
但誰事先又能想到,這縣令會投向突厥人呢。
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是一回事,但再將異族攀扯進來,這便是另一回事了。
喬妍殺過人,且還不止一個,但她不會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動手,這不是什麼美德,而是一個人的良知底線。
但即便是這種最基本的道德素養,也沒有辦法在突厥人身上尋求共識,畢竟早些時候,他們還是會在父母老去之後將其趕走,任由生死的物種。
喬妍心頭冒起火來,對此卻又無計可施。
突厥人沿水草而居,缺衣少食了,便南下入侵,打完就跑,也不糾纏,一時之間,還真沒什麼法子能對付他們。
隻是苦了百姓。
喬妍聽得遠處哀聲不覺,心頭也墜墜的難過起來:
她出身高門,雖然也有不如意之處,但終究有選擇終究命運的機會,可這些處於最底層的百姓,卻隻能如同浮萍一般逐水漂流。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她頭一次對這句話有了深刻的體會。
“大錘哥,”聶良弼見她久久不語,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天下什麼時候能夠一統,出一位盛世明君呢?”
喬妍有感而發,喟歎道:“天下苦戰久矣,也該與民生息了。”
聶良弼聽到此處,也是長歎一聲。
不遠處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伴隨著刀兵相擊的脆響聲,喬妍眉宇間閃過一抹厲色,催馬前去,果然見幾個突厥人邊退邊戰,似乎想往城門處逃竄。
她冷冷一哂,勒馬停住,取下背後□□,拈弓搭箭,破空聲中,那箭矢勢如雷霆,直取來人性命。
僅剩的幾個突厥人似乎吃了一驚,唯恐被身後追兵纏上,匆忙往另一側街道去躲,喬妍連射三箭,俱無虛發。
幾個突厥人栽下馬來,唇邊溢出一抹血色,失卻了主人的駿馬茫然的停滯在遠處,緩緩的打個噴鼻。
夜色愈加濃重,城中的哀哀哭聲卻未停歇,軍士們將留在城中,未及撤離的突厥人搜羅出來,又前去將起火的地方撲滅。
喬妍卻眯起眼來,與聶良弼一道,悄悄往溧水邊去了。
“安源城變,劉黑闥還會來嗎?”聶良弼道。
“會的,”喬妍道:“因為他沒有彆的路可走,而李泓也不會緊追著他不放。”
李泓想要的結果的打垮劉黑闥集團,而不是殺掉劉黑闥本人,當漢東軍潰敗之後,他想要的是一鼓作氣,儘複失地,而不是緊追在劉黑闥屁股後邊兒,將他趕儘殺絕。
再則,他這會兒人都沒到,如何知道安源出事了?
方才那把火起的不大,又很快被熄滅,除去在這兒的人,其餘人察覺異樣的可能性很小。
喬妍率領五百軍士,徑直往溧水邊去,令人熄了火把,靜靜等著那隻主動送上門來的兔子。
一直到過了午夜,溧水邊都沒什麼動靜,初夏的夜晚並不冷,除了蚊子多點,便沒有彆的壞處了。
喬妍靜靜坐在岸邊,麵色沉靜,雙目卻亮的嚇人。
在黑夜中坐的久了,她也能望到些許事物,遠遠瞧見一艘小船過江,在心裡微微笑了起來。
“到了。”她悄無聲息的退回到河岸邊的蘆葦蕩中去。
劉黑闥經曆一日激戰,身上早就掛了彩,隻是此刻仍不安全,便強忍下來,打算等離開定州境內,到了突厥掌控範圍,再行處置。
“接應的人應該已經到了。”他舔了舔嘴唇,回味著失敗的苦澀,學著布穀鳥的聲音,接連叫了兩聲。
回應他的,是一支利箭。
劉黑闥身處黑夜,原就心懷警惕,下意識側身閃躲,然而這麼近的距離,喬妍根本沒有失手的可能,一箭射中劉黑闥手臂,後者悶哼一聲,手中長刀應聲而落。
喬毓拔出腰間佩刀,率先衝了上去,劉黑闥身邊衛率原就是強弩之末,現下如何能同以逸待勞的眾軍士抗衡?
不出片刻,便儘數授首,隻留劉黑闥一人,被眾人按在地上,捆住了手足。
“大錘哥,”聶良弼道:“他怎麼辦?”
“先留著,”喬妍冷冷斜劉黑闥一眼,歸刀入鞘,道:“咱們回去。”
……
當日劉黑闥起兵,迅猛剛進,現下李泓收複失地,同樣勢如破竹,不出五日,便將劉黑闥腹地清繳一遍,也是在此時,他接到了妻子的來信,隻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
喬宣此次與他同行,見狀麵露詫異,李泓便將書信遞過去,喬宣看過之後,也忍不住笑了。
“我們家大錘啊,就沒一刻安生。”喬宣連連搖頭,目光中卻閃爍著與有榮焉。
“走吧,”李泓拍了拍舅兄的肩:“往定州去,給阿妍慶功。”
秦王李泓大勝的消息傳回長安,李開濟的心緒無疑是極為複雜的。
收複失地,他高興,劉黑闥被擒,他高興,但李泓再次立下不世之功,他便不是很高興了。
他知道長子懷抱有怎樣的野望,也知道應該怎樣打壓他的野望,然而殘酷的現實總是告訴他——你離不開這個兒子!
前腳打了一巴掌,後腳就要給個甜棗,對於君主而言,這跟自打耳光有什麼不一樣?
李開濟快要忍不下去了。
……
秦王李泓裹挾著勝利返回長安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
李開濟為了平衡他過於耀眼的軍功,不得不捏著鼻子想了個位在諸王之上的天策上將出來,又令李泓領司徒、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食邑三萬戶。
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其實已經超越了皇太子李昌,直逼作為父親的李開濟。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複雜的。
英勇無畏的秦王像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劍,斬斷了所有阻擋他前進道路的妨礙,昔日那些曾經與他對陣的敵人,都被命運的巨輪碾碎。
皇太子李昌目光陰翳,他有些不安,但又無力抵禦這種不安,他下意識的去尋求依靠,目光望向自己的父親,卻在後者眼底發現了同樣隱晦的惶然。
他忽然間安心起來。
……
伴隨著加恩秦王聖旨的,是李開濟遣人往定州去問罪定州將軍聶良弼,以其擅離職守,妄動乾戈,挑起與突厥的紛爭為由,將其就地處死。
消息傳回長安,喬妍險些從座椅上跌下去,她扶著侍婢的手臂,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腿卻是軟的。
她想說句話,嘴唇動了動,卻嘗到滿嘴的鹹濕。
她與聶良弼少年相識,後來又與蘇靖、常珪等人結為兄弟,常來常往,一向親厚。
雖說是異姓兄弟,卻如同生長在一起的藤蔓一般,早就糾纏一處,難分彼此,陡然得知他死訊,如何不心如刀絞!
立夏見她臉都白了,著實唬了一跳,她自己眼中還掛著淚,卻顧不得擦,先去撫喬妍心口。
“王妃,您得振作,”她道:“聶將軍還有妻小,您若是倒下去,誰去顧看?再則……”
立夏咬緊牙根,道:“您還要為他報仇!”
喬妍目光呆滯,眼淚簌簌滾落,足足過去半晌,方才痛哭出聲。
驟失兄弟的痛苦,不能為他報仇的無力,當日前去尋他的自責,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壓垮。
“我那日不該去尋他的,”喬妍淚如雨下,哽咽難言:“若非如此,李開濟便不會牽扯到他身上,良弼的幼子,今年才剛出生……”
“不怨您,”穀雨也哭了:“聖上有意尋事,再怎麼謹慎,都會尋到由頭的,誰不知他這是為了敲打府上?隻是可憐聶將軍……”
聶良弼死了,喬妍的心也缺了一塊兒,她不是愛哭的人,但兄弟枉死,這等痛楚,又豈是能忍住的,伏在案上嚎啕痛哭。
李開濟悄悄打發人前往定州,便是為了打天策府眾人一個措手不及,李泓往山東去平定徐元朗,即便知道這消息,怕也回天乏力。
喬妍心口悶痛,哭了良久,方才勉強停住,忽然反應過來,起身道:“去準備車馬,我要往聶家去,月娘身體不好,兩個孩子又年幼,這會兒不知亂成什麼樣子……”
穀雨應了聲,匆忙出去準備,主仆一行人往聶家去,果然見府裡邊兒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聶良弼家中尚有老母,聽聞兒子辭世,便昏厥過去,此刻仍未醒來,而他的妻子餘氏,這會兒也是六神無主,呆呆的坐在廳中,麵色慘白,恍若失魂。
“月娘,月娘?”喬妍見她如此,心頭驚痛,險些落下淚來,近前幾步,柔聲道:“你不止有丈夫,還有孩子,即便是為了他們,也要振作起來……”
餘氏扭頭看她,那目光有些呆滯,略過了會兒,忽然泛起一抹恨意,淒然一笑:“死的不是你丈夫,你自有千般說辭來勸慰我。”
喬妍心頭一顫,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什麼來。
最後,她低下頭,道:“對不起。”
餘氏木然道:“無論你說什麼,都不能換我夫君回來了。”
眼淚自她蒼白的麵頰滑落,悄無聲息的打在地上,也砸在了喬妍心頭。
她心口悶悶的痛,像是有人拿了把鈍刀子,一下一下的磨,她再一次道:“對不起。”
“王妃,你心裡的所謂抱負,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餘氏抬眼看她,昔日靈動的雙眸裡,是一片沉沉的死氣,她注視著喬妍,道:“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甚至於可以搭上我夫君的性命嗎?”
喬妍怔住了:“什麼?”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像世間男兒一般建功立業,可是,為什麼要將這一切都建立在我夫君的性命之上呢?”
餘氏盯著她,道:“你是喬家的女兒,是秦王妃,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為什麼非要得隴望蜀,一次又一次的渴慕自己不該擁有的東西?”
“我沒有那麼想過,真的。”喬妍眼眶發燙,心裡的難過像是海浪,逐漸將她淹沒。
她低下頭,道:“我那時候隻是覺得安源出事了,甚至於會被突厥人屠成一座空城,所以……”
“你為什麼不能安分一點?像是世間其餘女人一樣,不好嗎?”
餘氏沒有聽她的說辭,隻是盯著她,繼續道:“建功立業有那麼重要嗎?哪怕搭上我夫君的性命,也要去做?”
喬妍手足無措的站在她麵前:“我不知道會這樣。”
她跪下身去,倉皇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餘氏微笑著看著她:“你進入安源縣城,發現自己立功了,一定很得意吧。”
“沒有,”喬妍連連搖頭道:“我沒有那麼想,沒有……”
“你以為你是誰?你隻是一個女人,不是將軍,也不是元帥!”
餘氏猝然爆發出一聲怒吼,她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所有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為什麼你要例外?!為什麼武安長公主要例外?!因為你不安分,因為你的妄想,我的丈夫死了!他死了!”
“你給我下跪,這有用嗎?!”
餘氏一把將喬妍推倒,自旁邊麵色驚慌的乳母手中接過年幼的兒子,顫聲道:“我的兒子,他還這麼小,甚至於記不清父親的麵容,可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父親了……”
年幼的嬰孩似乎感覺到了不安,忽然哭了起來,餘氏埋臉在兒子的繈褓之後,無聲的哽咽起來。
喬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隻知道在回過神之後,自己已經坐在了秦王妃的校場裡。
四周空蕩蕩的,隻有她一個人。
她解下腰間佩刀,靜靜的看了很久,終於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尋了把鐵錘,一下下將它砸彎,砸斷,最終叫它變成兩塊廢鐵。
喬妍尋了個空曠地方,用手挖了個小腿深淺的坑,坐在泥土地上,將那今生的殘骸埋葬了。
跟隨她半生的執念與希冀,似乎也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
年幼的李琰與李昱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走到她麵前去,蹲下身,目光帶著擔憂,小聲道:“娘親,你不要難過……”
強忍著的眼淚忽然間滾了出來,心中的酸澀與痛楚刹那間決堤,喬妍摟住兒子尚且稚嫩的肩膀,痛哭出聲。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我真的儘力了,但這一章還是寫不完_(:3∠)_
ps:枝枝的番外隻能明天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