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香是被人販子賣進妓院的,那年她才五歲。
她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兒,也早已忘記了父母親人的臉,她孑然一身,無親無故,無依無靠,這個世界似乎和她沒什麼關係。
所以最後,樂景把她葬在了一片開滿野菊花的河穀上,小溪繞著河穀蜿蜒而下,溪麵波光瀲灩,倒映著綠草青青。
應了翠香的遺願,樂景在她墳前立了一塊碑,碑文是由謝知源親手刻下的,上麵隻刻了簡單的一句話——演員翠香之墓。
小紅梅在翠香墳前放了一束紅玫瑰。
她睜著霧蒙蒙的大眼睛,聲音因為連續多日的痛哭好似摩擦的砂石,“姐姐之前一直很想要一束玫瑰花。可是玫瑰花很貴,而且買回來沒有合適的花瓶插,也沒地方擺,所以最後就一直沒有買。”
小姑娘眼睛腫成了核桃,短短幾天臉頰已經凹陷了進去,完全可以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了,陽光下給人一種一碰就碎驚心動魄感。
樂景輕輕搭上小姑娘的肩膀,低低說道:“……以後,我們每次來看她,都送她一束玫瑰花吧。”
小紅梅沉默的點點頭。
天空藍得心曠神怡,一望無際的碧綠河穀上點綴著天真爛漫的點點斑白,風拂過翠葉,野菊花迎風招展搖曳生姿,窸窸窣窣地悄聲議論著新來的夥伴。明媚陽光化作華美長紗,輕輕罩住了長眠於地的年輕女人。
這裡沉睡著一個高貴純潔的靈魂。
……
《待到山花爛漫時》拍完後,夏天也過去了,秋天乘著金黃色的落葉飄來了。
但是電影拍完並不意味著馬上就能上映,電影的剪輯同樣是一個無比重要的任務。
出神入化的剪輯可以讓一部中規中矩的電影起死回生,同樣的,糟糕的剪輯也會讓一部本可以青史留名的電影收獲無儘的罵名。所以中外電影圈,很多導演都會竭力爭取剪輯權,讓自己的心血不會毀於糟糕的剪輯師之手。
如果在現代社會,樂景出於對自己作品的掌控欲,肯定會選擇由自己來剪自己的電影。可是如今是民國,樂景這個半路出家的新手導演,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勝任視頻剪輯工作,因為這個時代的視頻剪輯是一個複雜而繁瑣的工作。
在數字化攝影時代,樂景能嫻熟使用各種各樣的視頻製作和剪輯軟件。可是在這個還用膠片拍電影的時代,所謂的剪片子是真的用剪刀剪。
通過負片衝洗出來的電影正片(也叫做工作拷貝)上的每一個畫麵都會有編號和負片對應,剪輯師把正片掛載到剪輯台上的膠片轉軸上人眼查看。如果遇到需要剪輯的地方,剪輯師就做個標記,剪掉相應膠片,然後再用透明膠帶把剪斷的膠片粘起來。
正片剪輯好後,剪輯師會根據編號去查找出相應的負片進行衝洗,衝好的負片會按照正片的剪輯順序用齒孔卡扣重新連接起來。在這個過程中,為了不破壞負片,剪輯師會把負片放在柔軟絲滑的絨布上,戴上真絲手套進行連接工作。
所以這個時代的電影特效就格外考驗剪輯師出神入化的膠片剪輯技術了。剪輯師們利用膠片能多次曝光的特性,對膠片進行剪切、疊加曝光和化學衝洗的方式得到多種多樣以假亂真的特效效果。
在好萊塢,剪輯師也被認為是女性的職業。因為女性更細心,手指更靈巧,擁有更強的空間感,很適合做視頻剪輯工作,一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好萊塢才有零星的男性剪輯師出現。
可是如今的華夏就恰恰相反了。
華夏電影不過剛起步,在傳統男權社會的統治下,男性更有機會接觸和學習電影的核心技術,所以此時電影的幕後製作過程中是清一色的男性班底,華夏目前還沒有女性剪輯師。
正是因為這個時代對剪輯技術擁有這麼高的要求,樂景作為導演,隻能在一旁對剪輯師提出建議,他現在還沒有可以直接進行膠片剪輯的本事。
有關剪輯師的人選,謝知源早已給樂景列出來了幾個人選讓他挑選。
“其實你舅舅的剪輯技術是最好的,我的電影都是你舅舅給剪的,隻是……”謝知源看著樂景欲言又止。
樂景對謝知源的猶疑心知肚明。
就算他,也有點頭疼。
“我爸怎麼說?”樂景揉了揉鼻梁,有點疲憊的說:“這麼一直拖著也不是個辦法,還是早點說清楚比較好。”
謝知源尷尬的笑了笑,此時倒是很理解自家弟弟的拖延症了,“你也知道,你爹重情,最好麵子,你舅舅當年救了你爹一命,他一直念到如今,讓你娶招娣,也是想著你舅舅從小最疼你,你娶了你表姐,女婿也是半個兒,將來親上加親,你也可以在你舅舅麵前多儘孝心。誰成想……”他無奈地看了樂景一眼,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了。
此時兩人正坐在樂景家庭院的石桌前一邊品茗一邊說話,身後竹林發出清爽的颯颯聲。
竹聲清涼,樂景深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氣,覺得心裡的煩躁都消退下去很多。
他放下茶盞,目光平和從容,“所以我早就說了,我會親自登門向舅舅說明情況,負荊請罪,就算我和表姐不能結婚,溫家也依舊是我的舅家,表姐也是我的親人,我也希望她能嫁給愛他的男人,而不是迫於父母之命嫁給我,強扭的瓜不會甜。”
“那怎麼行?”謝知源皺著眉頭,憂心忡忡道:“你一個人去,要是你舅舅為難你了怎麼辦?他要是打你了怎麼辦?”他越說眉頭皺得越深,表情更加凝重,“所以起碼要讓你爹跟著你,這樣你舅舅要是實在生氣就打你爹好了。”
樂景:……看得出來在自家大伯眼裡隻有他是親的了。
“……可是我爹不好意思去。”樂景麵無表情的說:“他不好意思去,也不同意我一個人去。”
所以事情就這樣陷入了僵持。
樂景之前要忙著安置小紅梅和拍電影,忙的團團轉,就沒管老爹的糾結,先忙自己的事了。現在電影拍完了,他這才算是騰出手來處理自己的退婚一事了。
樂景已經做出了決斷,“不管怎麼樣,事關表姐的閨譽,我都必須親自去和舅舅說這件事,同時也要向表姐道歉。”
謝知源望著侄子堅定不移的眼神,咬了咬牙,也做出了決定,“我陪你一起去好了。”他仰起頭,擺出一副要上刑場的架勢,“看在我的麵子上,你舅舅總不能打你……若他真的動手,我攔著他,你就趕快跑,讓他打我好了。”
樂景有點感動。
原主還真是千嬌百寵寵大的大少爺啊,照謝家的這種寵法,謝聽瀾還沒有被溺愛成殺人放火胡作非為的紈絝子弟,隻能說他本性淳樸了。
他聳了聳肩,謝過了大伯的好意,然後冷酷無情地說道:“這是我爹惹下來的爛攤子,讓他去收拾。他這也躲得夠久了,我明天就拉著他去見舅舅,一定要把這件事說開,不能再拖下去了。”
長痛不如短痛,這件事拖的越久對表姐的傷害就越大。
就算表姐會恨他,他也希望通過這件事能讓表姐覺醒,離開家庭的束縛,去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
她值得一個愛她的男人做丈夫。
………
日頭西斜,天空熏染成好看的瑰麗色,兩行大雁排開金黃色的雲海漸行漸遠。
溫招娣趴在窗台,癡癡望著大雁越飛越遠,最後消失在了視野儘頭,去了她觸碰不到的遠方。
貼身丫鬟桃桃走進屋,就看自家小姐趴在窗台上神思不屬的模樣,忍不住好奇問道:“小姐,你這天天都在看什麼呀?”
“看鳥啊。”
“鳥有什麼好看的?”
溫招娣收回遠眺的目光,突然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你說,大雁去那麼遠的地方,會不會害怕?”
桃桃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認真回答:“有那麼多大雁一起飛呢,遇到危險了同伴會保護它,所以它們應該不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