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第334章(2 / 2)

他說這句話時,眼中並沒有死誌,反而像是點燃了生的火炬,燦爛有光。

“你不能因為她是一柄利劍,就肆無忌憚地傷害她。”周道隱寫下了《罪己詔》,卻是認真地道,“她雖然強大無匹,但人心向背,她也是會痛的。”

“我知道。”安伴水淡然地收起了《罪己詔》,奉上早已備好的鳩酒,“可是,與其讓她班師回朝親手殺我,我倒不如自我了斷。”

“她自毀仙途,任由長劍染鏽,正是因為她將死在她劍下的生靈都背負在自己的身上。”

“但我不值得。”他灑然一笑,“一個叛徒,不值得讓她的劍再染鏽斑。”

安伴水發布了周道隱親手寫下的《罪己詔》與禪讓遺詔,便從托盤上取下另一杯毒酒,敬酒道:“請吧,陛下。”

“好好好。”周道隱懶洋洋地答道,他伸出青銅爵與安伴水碰了碰杯,一手托腮,一手晃動著杯中的酒釀,如杜康君子般落拓瀟灑。

周道隱看著窗外,此時天邊朦朦,恰好天光欲曉。

他寫了一封信,留給班師回朝的南安王。

“讓我走吧,青瓷。彆難過,就讓我的死將周衛徹底送葬,讓我這一代成為天邊那抹熹微的晨光,讓黎民百姓知道,長夜已儘,天光已曉。”

既然南安王想讓塵世中苦苦掙紮的螻蟻知曉這大道仍有青天,那他便去做最後一抹夜色,送她成為天邊那一道破曉的光。

他是“向明帝”,便由他的落幕,去宣告黎明的到來吧。

周道隱寫完最後一筆,看著安伴水也封好了自己的信,兩人相視一笑,再次碰杯,將鳩酒一飲而儘。

——這,便是周道隱的一生了。

遊雲散仙沉默,他坐在周道隱方才所坐的位置上,偏頭看著窗外東升的旭日,一時間隻感到如鯁在喉,言語難描。

遊雲散仙的每一次輪回轉世都是無憾而終,身為“蝴蝶”的他雖然雲遊周天之夢,但夢中的化身卻多多少少繼承了他灑脫豁達的本性。

他一直覺得,隻要無愧於心,那便萬般皆好。他是這麼想的,周道隱自然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然而。

南安王接到安伴水叛變的情報,櫛風沐雨趕回了京都,麵對的卻是白麻新喪、三尺薄棺。

遊雲散仙不敢想象,為了周衛天下而送葬了友人的南安王,班師回朝時看著自己守護的一切儘付流水,心中會作何感想?

因為是叛臣與罪王,所以過客與故人都沒能風光大葬。看著被草草收斂的屍體,南安王麵白如紙,最終嘔出了一口血來。

“請陛下登基。”捧著龍袍與冠冕的文臣武將皆伏跪於地,山呼萬歲,恭迎新王,“請陛下登基。”

外表看上去不過十六歲的少女扶著額頭,麵色發白,唇色泛紫,她跪在棺槨前,任由臣子為她披上龍袍,戴上沉重的王冠。

有那麼一瞬,遊雲散仙看著少女用力攥著自己衣襟的手指,感覺她有可能會尖叫出聲,但她沒有,她最終還是沉默了。

南安王登基為帝,封號卻仍是“南安”。在朝臣為國號和年號吵得不可開交時,她再次帶兵出征了。

此時的人間已經化作了一片崢嶸的煉獄,田間種不出作物,唯獨徒水軍經手的良種可以種出作物,而這一“奇跡”,便足以讓南安王定奪天下,四海歸心。

一時間,無論黎民蒼生還是文臣武將,所有人都在高呼“天命所歸”,而遊雲散仙卻隻是看著少女掌中萌芽的糧種,看著她平靜無波、如臨深淵般的神情。

戰火沒能持續太久,在神州大陸徹底分崩離析之前,西域諸國儘皆離散,徒水軍也因連年征戰而死傷慘重。

天下百廢待興,那曾經被南安王鎮壓的權貴與世家在蟄伏許久後再次反撲,然而南安王精通權衡之道,她在各方勢力中挑選出了三名天資聰穎的少年男女,宣布皇位最終會禪讓給其中一人。

這一手禍水東引,讓士族、文臣、豪紳再次打出了狗腦子,南安王冷眼旁觀他們的爭鬥,最後點了一位出身世家的少年作為繼承人。

那是一位出身世家的沒落旁係,在被南安王選中前的日子並不如意,他父母雙亡,幼時因戰亂而流離失所,因此深知平民百姓之苦。

但,南安王並沒有把他教導成一位明君。她反行其道,挖掘出少年最苦痛的麵目,將他培養成了如刀鋒般銳利卻理智無情的君王。

亂世中溫柔的君王會有什麼下場?周道隱已經給出了答案。

皇位禪讓之後,少年天子定國號為“辰”,年號定安。

“包括遼夷在內的西域諸國願意對我等稱臣,簽署您所訂下的十年不戰之約,但他們提出了一個無禮的請求。”少年天子跪坐一旁,仰望著坐在窗邊之人的背影。

“我知道。”少女沒有自稱“朕”,她在位期間從未用過這高人一等的自稱,“他們想讓我死。”

南安王是鎮世的磐石,是無往不勝的將軍,但同時她也是殺人無數的惡鬼、擾亂人世常理的仙家叛徒。

世人敬她,世人畏她,世人恨她。亂世中,她是鎮守八方、令人聞風喪膽的鐵血梟雄,但亂世結束,她就會淪為文人口誅筆伐的戰犯與禍亂者。

那些被她壓製得家毀人亡的地主鄉紳,那些被她驅出千裡的夷族,那些不被她所重用的文人……如今,連朝堂都隱隱出現了“天地異象皆因修者亂世”的輿論。

對此,少年天子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哪怕他將後牙槽咬得咯吱作響,他也必須保持她教誨下絕對的理智。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雙手交疊觸地,額頭抵在了手背上:“亂世十年,天地枯朽,日月所照之地十室九空,江山已經經不起任何的戰亂。”

“雖然遼夷乃兵敗之國,但如今天地枯朽之異象始終不散,他們本就是為了生存才不得不掀起戰亂,情況不比中原好到哪去,所以拿不出任何像樣的賠償。”

“但是遼夷與西域諸國聯手,依舊是我等的心腹大患。他們揚言欲以尊師之命祭奠死去的花夷公主庫姆斯古麗,否則寧可死戰到底,直至一方淪亡。”

大辰雖是勝利者,卻也隻是慘勝。如今天地枯朽,萬物皆休,各國不是不想打了,而是打不動了。

這萬裡山河,如今何處不曾埋骨,何處不曾沾染血汙?

少年天子依舊匍匐於地,沒有抬頭:“但是,我等身為勝利者,決不可同意如此荒謬的要求。”

“不錯。”少女沒有回頭,她靠著椅背,望著窗外的景色,陽光潑灑在她身上,宛如一張溫暖的毯子,“所以,我應當赴死,卻不應當是‘被處死’。你應當公布此事,隨即發布昭文,痛斥西域諸國的狼子野心,責罵那些同意此事的大臣令功臣寒心。之後,你再傳出南安王拔劍自刎之事。”

既不墮勝戰國的臉麵,又能平息滔天民怨的最好方式,便是南安王識情識趣,“自願為國獻身”。

“可、可是——”少年天子的手指蜷曲,攥得很緊,他要用儘全身的氣力,才能壓抑住牙關恥辱的輕顫,竭力找出一個勸阻的借口。

“老師,西域諸國狼子野心,若非有您鎮壓,勝敗猶未可知。若您、若您當真……當真……”他哽咽,“如今百廢待興的大辰,要如何阻擋遊牧民族的鐵騎?”

饑饉,會令人發瘋。在生死麵前,道德與倫常都必須為之讓路。

“……”少女再次沉默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沉默,如今的她一身暮氣,芳華正茂,眼神卻垂垂老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少年天子都以為她改變了主意,直起身,隱含期翼地望著她沐浴在天光中的背影,南安王終於開口了。

“待我離世之後,你斬下我的頭顱,收起。若遼夷鐵騎再犯,便將我的頭顱懸於城牆之上,讓我再護爾等最後一次。”她說道。

“老師!”少年天子聽了這話,徹底克製不住了,他嗓音沙啞地喊她,卑微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不,請您、請您……”

他死死咬牙咽下那幾乎要衝出咽喉的悲鳴,她教導他要成為一個喜怒不形於色、永遠冷靜理智的君王,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

“去吧。”她依舊背對著他,或許直到陌路,她臉上依舊會是那般平靜漠然的神情吧。

少年天子長跪不起,希望她能回心轉意,直到她第三次出聲逐客,他才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軀體,幾乎一步一血淚地朝外頭走去。

遊雲散仙默然,他看著少年天子背對著師長,扶著門框無聲地哭泣。少年不敢哭出聲,隻能咬牙死忍,秀逸的眉眼都皺到了一起,涕泗橫流,看上去狼狽至極。

此時日頭已經偏西,天邊殘陽似血,那哀豔淒絕的光芒在書房內潑灑了一地。

“……我,生平有三願。”書房的門即將掩上時,躺在落日餘暉中的少女突然出聲,似是喃喃自語。

少年天子止住了腳步,遊雲散仙也回頭,隻聽見她低沉的嗓音道儘了自己滄桑的生平。

“一願徒水無憂,風雨難避亦當如日恒久。”然而,徒水城破之際,敵軍燒殺搶掠,屠戮了半座城池,一場將繁華付之一炬的大火,最終隻留下滿地斷壁頹垣。

“二願母親身康體健,一生皆在清平世間。”年邁的南安王妃死戰不退,為守護安家最後的脊骨,為了不讓女兒蒙羞,她用一條白練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三願此生如生母所念,心無羈縛,逍遙平步天地之間。”安青瓷自毀仙骨,自墮凡塵,本是可以越過龍門的金鯉,最終卻沉淪泥淖、鏽蝕寶劍。

“我生平三念,竟是無一得償所願。”

她仰頭看著天邊殘陽,看著那一望無際的天,似是被自己這荒唐的一生逗笑了,輕歎。

“這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