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勞如潮水般湧來,她很想趴在桌上,睡一覺。
林朝夕伏在桌上,漸漸閉上雙眼。
“你的數據庫太大了。”
像幻聽一樣,她耳畔出現了很清脆活潑的男孩聲音。
她強迫自己睜開點眼睛,轉過頭,看到身邊站著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男孩頭上戴著巨大的遊戲耳機,咬著草莓味的棒棒糖,眼睛很大。
“這是python吧,我坐你後麵,打了三天遊戲,看你改了三天程序。”男孩像個小話癆,很自來熟地湊過來,他用帶著草莓糖香味的語氣指著她的屏幕,說:“這裡,計數從0開始,字符最後一位長度要減1。”
林朝夕強撐著起來,看了眼屏幕上的報錯,意識到確實是這個問題。
“謝謝。”她說。
“不用客氣。”小男孩說,“但這不解決你的問題。”
林朝夕看向男孩:“我的問題?”
“LookupError,無效數據查詢的基類。”小男孩一邊看屏幕一邊自顧自說了起來,“數據庫過載,你之前數據庫比現在小很多吧。”
刹那間,冷汗順著她脊背滑下。
晦暗的空間裡,有人電腦突然熄滅高喊“網管”,也有人讓老板送一碗老壇酸菜麵到桌上。耳鳴再次發作,她覺得自己的嘴唇都有股血腥味。
她驟然意識到,她遇上的問題幾乎是計算機領域最無解的問題之一。
男孩還在不停地說:“你這個計算量是以指數級彆增加,我建議你找個正常網遊的服務器跑一下程序,但也不一定會成功,鬼知道哪裡又有bug,不然拜下雍正爺試試?”
“雍正爺……”
“專治八阿哥(bug)啊!”
笑話很冷,但林朝夕完全笑不出來。
小男孩目光明亮,或許因為智力水平高於同齡人,所以他說話間也不自覺用上與年齡不符的大人口吻,急切地希望與更年長的人交流。
不知道為什麼,林朝夕想起了裴之,雖然他們完全不同。
“還有什麼辦法嗎?”她聽到自己發出這樣乾澀的聲音。
男孩沉思片刻,打了個響指,突然興奮:“量子計算機!”
突然生出的希望再次破滅,林朝夕覺得自己大概真的瘋了。
剛才那瞬間,她近乎孤注一擲地把所有希望壓在這個破舊網吧偶遇的小男孩上。
“額,我開玩笑啊,你彆難過。”男孩趕忙地道,“如果解決不了硬件問題,就從數據下手,設計一個新的數學模型。”
“設計新的數學模型。”林朝夕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如果你可以設計更好的模型,把這些數據用更合理的方式裝載起來;或者把你的原始數據通過處理簡化,也都行。不過計算機領域裡,數學模型才是最難的,一般程序員隻會寫代碼,會做模型的百萬年薪起跳。”
大概是她的臉色太難看,男孩小心翼翼起來:“你生氣了嗎,我老大說我話太多容易出門被人打,我話太多了嗎?”
“沒有,很謝謝你。”林朝夕想伸手揉一揉男孩的腦袋,但卻沒有任何力氣。
“我叫王朝,很高興認識你。”男孩做了個很紳士的告彆動作告彆,最後說:“像你這樣的凡人不會做模型不用自卑,畢竟連我目前都不會。”
小男孩像大部分天才少年一樣驕傲而誠懇,他說完後,就此離開。
其實在他說起最後的結論前,林朝夕就已經知道了答案——她做不到這件事。
短短幾個呼吸間,她數次經曆希望燃起到再次破滅的瞬間,已經沒有先前的難過,更多是一些清晰的自我認知。
她剛才的放鬆,所有“這些都已經過去”的想法,隻是她不願意麵對自我無能的開解。
電腦屏幕上麵點綴著斑駁的鮮紅字符,仿若從小到大試卷上老師的批改,對、錯、對錯。
林朝夕閉上眼,滿腦子都是紅色的傷口,錯綜複雜的,像血管一樣密布。那是剛才她在裴之手臂上看到的東西,很淺,有些已經結痂,但也有新翻開的皮肉。
那些被壓住的畫麵止不住冒出來——裴之收回的手腕,他說話的聲音,和最後看向她的目光。這些畫麵不斷不斷剪輯、拚湊、循環出現。
在某一瞬間而被她壓抑很久的某部分情緒,好像終於通過某種她無法察覺的方式徹底解放出來。
她突然明白裴之最後的目光。
那是對母親最深的不舍和依戀,他並不是被迫留在那裡,也並非因為被媽媽折磨而自殘,他隻是沒辦法解決他們之間的矛盾。
他也有辦法。
林朝夕曾經以為,隻要足夠努力,人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其實她根本救不了老林,所有陪伴也從不曾減少裴之任何一絲痛苦。
畢竟連老林都因為她的出生而被迫放棄數學,在真實人生中,成為天才並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因為天才往往飽受命運磋磨。
現在,她也隻能被迫放棄了。
她將光標移至程序關閉按鈕上,網吧裡響起少年們成片的輕聲驚呼,她看向窗外,才發現天上最終於飄下今冬以來的第一片雪花。
路燈將雪花照得透亮。
她緊緊握住鼠標,終於還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