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太太,不,應該說是裴錦湖。
她和沈畫想象中的很不一樣。
原以為裴錦湖會很怕見人,性格上也會特彆敏感自卑,沈畫今天過來並沒有戴口罩,她這張臉給人的視覺衝擊還是挺強的。
可裴錦湖看她的時候,眼中並無自卑、嫉妒等情緒,反倒是有些……說不出的興趣。
“你和沈戀真的好像呀。”
裴錦湖笑著說。
沈畫微笑,並未多言。
裴錦湖:“不過你比她更成熟更強大一些。我前幾天看了她的新電影,後來就把她參加過的節目都給補了一遍,就好像看到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一樣。”
沈畫點點頭。
裴錦湖看向應青戎:“你去忙你的,彆在這兒了,我們說點兒女人話題,病情稍後再說。”
應青戎頓了頓,伸手摟住裴錦湖,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那好,我去書房,你們有事叫我。”
有人看著,裴錦湖很不自在,揮揮手叫應青戎快走。
應青戎走後,她就跟沈畫招手:“沈醫生來這邊坐吧。”
沈畫跟她一起過去坐,裴錦湖又問她:“喝點什麼,我去弄。”
沈畫:“不麻煩了,白水就行。”
裴錦湖笑:“不麻煩的,有咖啡、茶,還有各種果汁,想喝什麼?我推薦石榴汁,特彆好喝。”
沈畫也就不拒絕,跟著裴錦湖一起過去,看她榨石榴汁。
她的動作很熟練,一看就是經常做這事的。
而沈畫也看到了她的手。
她的雙手都帶著膚色的長筒手套,從手指到手肘都包裹著,手套之下,大概就是她不願意被人看到的疤痕皮膚了。
她給沈畫榨了石榴汁,給她自己榨了雪梨汁。
“我嗓子不好,一直都喝雪梨汁。”裴錦湖笑著說,“彆的果汁都是稍微嘗一點點。”
沈畫拿著石榴汁嘗了一口,味道果然很特彆:“果汁儘量喝些不太甜的,倒不必局限於雪梨。”
裴錦湖點頭,拿起自己的果汁,重新帶沈畫回了沙發區。
要喝果汁,就要拿下麵紗。
裴錦湖的手微微蜷縮,看向沈畫:“我摘麵紗了哦。”
沈畫點頭。
儘管已經看過照片,可在看到裴錦湖真實的臉時,沈畫的心還是重重地抽了一下。
她沒看錯,裴錦湖的臉,可不光是燒傷。
裴錦湖垂眸,沒和沈畫對視,拿著雪梨汁慢慢喝著,任由沈畫打量她的臉。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就這麼喝完了整杯果汁。
她已經開始有些局促了,但還是沒敢抬頭看沈畫。
沈畫語氣平和,衝裴錦湖微笑:“應老先生拜托我好好給他兒媳婦看病,應總也拜托我多多關照他太太的病……我一直以為,你們早就結婚了呢。應總的個人資料上好像也是寫的已婚,他手上還戴的有婚戒……”
裴錦湖有些不好意思了:“嗯,應叔叔對我很好,青哥也是。是我……”
她握緊手裡的空杯,抬頭看向沈畫,苦笑:“我活不久的,沒必要那麼麻煩。”
沈畫挑眉。
裴錦湖微微抿唇:“本來我連訂婚都不願意,可是前兩年,應叔叔查出腹部腫瘤,醫生說情況很嚴重,應叔叔就說想看到我們訂婚,萬一他下不來手術台的話,也不至於到死都惦記著。我……我就答應了……”
她抬頭看向沈畫,眼神有些閃躲:“其實我自己心裡也……也不想到死都跟他毫無瓜葛,嗯,未婚妻就剛剛好。”
沈畫若有所思:“我以為愛情會讓人有獨占欲,真那麼喜歡的話,哪怕自己要死,也不舍得早早就把他拱手讓人的。”
裴錦湖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如果他愛我,我哪怕是死也不會放開他,可他不愛我。即便我想結婚的話他立馬就能跟我領證昭告天下,可他依舊不愛我,不是因為愛我才和我結婚……那我又何必綁住他?”
沈畫驚訝了:“為什麼這麼說?”
裴錦湖聲音很輕:“因為他覺得,我是為了救他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對我有責任,他要照顧我一生。而在我沒有毀容之前,年少的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成年後能嫁給他,而那個時候的他,對我避之不及。毀容後……我的救命之恩,就死死地綁住了他。”
沈畫微微皺眉。
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她想了一下說:“你覺得應總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裴錦湖一愣:“就……各方麵都很好啊。”
沈畫:“他的智商、情商、為人處世、個人能力上,都是頂尖的吧。”
裴錦湖點頭,眼神困惑。
沈畫歎氣:“那你覺得,他若是要報恩,會用這種辦法?即便你救了他的命,他這樣心智、能力的人,也不可能會用婚姻這種手段向你報恩。”
裴錦湖抿唇,搖搖頭:“你不了解他,他就是這樣……”
沈畫:“我說的話,應該有彆人跟你說過,比如應老先生。隻是你自己沒辦法相信,對嗎?你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裴錦湖低下了頭,雙手絞著,摳著自己的指甲。
沈畫也不多說什麼,如果不是……
她連這些都不會說。
而有些疙瘩,注定要當事人自己去親手解開。
“我先給你做檢查吧。”
沈畫微笑,“來之前,我以為你可能因為自己的臉,性格上會比較敏感,看診可能也麻煩,現在我倒是覺得,臉對你的性格沒太大影響。或者說,你現在的性格跟以前有差彆,但總體來說,都是很樂觀的那種,對吧。”
裴錦湖眨眼,點頭,有些無奈:“一開始也難受啊,畢竟我從小就挺好看的,老是被誇,忽然變成這樣,肯定難受的。不過後來久了……就這樣無所謂了,反正我好看不好看,他都隻把我當妹妹看待,我以前最好看的時候,他都嫌棄……咳,主要是彆人看我這樣子會覺得害怕,我也不想嚇到彆人,就不願意出去。”
沈畫:“那為什麼也不願意看病呢?”
裴錦湖沉默了一下,才說:“以前看過很多次的,可除了讓病例變得越來越厚,沒有任何效果。我自己早就接受了,隻是青哥和叔叔還不肯接受……我不想讓他們一次次反複失望揪心,每次看病他們比我還煎熬,其實結果早就確定了的,總之就是不打算再看了。”
沈畫這倒是能理解:“那早前,你有過一次整容經曆……”
裴錦湖臉色一白,低聲說:“我不是為了變美,是……”
她有些說不出口。
沈畫:“是因為你臉上的疤痕,不僅僅是燒傷,還有割傷,你怕被應總知道?那治療的時候,醫生應該能看得出來吧。”
裴錦湖吃驚地看著沈畫:“都成這樣了,你還能看出有割傷?”
說完她就立刻朝樓梯那邊看看,生怕應青戎忽然下樓聽到。
沈畫點頭。
裴錦湖無奈了,小聲說:“那個年代醫療條件還不太好,又在當地的小醫院,我被送到醫院時燒的已經麵目全非,醫生能保住我的命就是萬幸,大概是沒發現。後來在恢複期,臉上也一直都有藥物敷料等等,也不容易看出來。”
“臉上的燒傷愈合之後,留下的就是這樣恐怖的疤痕,我仔細看,也覺得看不出來,最開始那時候會去醫院檢查,醫生也說看不出來,畢竟疤痕太扭曲了。”
“那年,是有個朋友見麵後提了一句,說有些位置看起來像割傷,我嚇了一跳,有些東西就是自己看不出來,我也一直沒有認真仔細看過自己毀容後的臉。”
“仔細看看,越看就越覺得能看出來,我那時候真是緊張又忐忑,生怕青哥看出來。”
裴錦湖苦笑:“他要知道我在被燒傷前就已經……肯定會更愧疚了。我就想借著整容,把那些隱約能看出來的疤痕,再處理一下……隻是沒想到,差點兒送了命。”
她歎了口氣:“有時候我在想,說不定我在那場火災裡死了可能更好一點,也不會成為青哥的負擔,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束縛住他。”
“可……我又不想死啊,我想活著。”
裴錦湖湊到沈畫耳邊,低聲說道:“我有想過離開青哥,自己活著。我想去旅遊,我想到處走走看看。可我這臉太嚇人,要是裹得嚴嚴實實的,肯定會招來更多目光,現在到哪兒都要人臉識彆,再把我當成恐布分子給抓起來就太麻煩了。”
“而且呀,現在到處都用手機支付了,我沒有指紋,又沒有麵部識彆,戴著手套的時候連手機屏幕都戳不動,我出門的話,飛機動車都坐不了,我還沒有新身份證……我這樣子,到哪兒估計都是要被報警盤問的。哎。”
“我的生命已經不長了,可我還真的,還沒活夠。”
沈畫忽然就笑了。
“你還真想過出門後會怎麼樣啊。”
裴錦湖點頭:“非常認真地想過。可我估計出去一趟要不了半天就得被送派出所,那說白了還是在折騰青哥,也會叫他更擔心。”
“他一直擔心我自殺,其實就算不自殺,我也活不了多久啊。但我肯定不會自殺,我才舍不得呢。就是青哥一直心裡害怕。”
裴錦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說:“我不讓他跟我睡,他答應的好好的,可是每天半夜都會跑來躺我身邊,還要第一時間摸摸我有沒有鼻息……我就假裝不知道隨他去吧。”
沈畫看著裴錦湖,輕笑起來:“你什麼時候喜歡應總的?”
裴錦湖輕咳一聲:“就……就很早。”
“多早?”
裴錦湖:“我6歲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比我大8歲。我爸媽是聾啞人,我是早產兒嘛,身體一直都不好,小時候又在村裡衛生室打了錯了藥,反正就是身體一直都不好。我爸媽後來就帶我到了鄰市,他們擺攤賣水果掙錢給我看病上學,因為在農村種地真的隻能混個溫飽,有時候遇到收成不好,公糧都交不上。”
“頭一回認識他,是他跟一群人打架,把我爸媽擺在路邊的水果攤給掀了……水果散了一地,好些路人撿起來就走了,我爸媽喊也喊不出。”
“誰知道,他後來又回來了,給我爸媽了三百塊錢。那時候三百塊很多的,夠買我們一手推車的蘋果。我看他受傷,拿了家裡的紅藥水給他擦一下。”
“後來我就認識他了,他老愛打架……”
“我上小學,他上中學,學校挨著。我小時候就很漂亮,學校好多小男孩老是愛拽我辮子,他們知道我爸媽是聾啞人,就會圍著欺負我,故意對著我學啞巴說話。”
“有一回,被他碰見,他就揍了那些男孩,還跟我說,以後誰再敢欺負我,就報他的名。”
“後來熟了,我隻要不上課就老愛跟著他。”
“他那幫朋友都喜歡打趣說,應青戎你小媳婦來了。他一開始也沒當回事,我太小了嘛。”
裴錦湖說著,微微歎氣:“我八歲的時候,他談第一個女朋友,我就是覺得難過,好像很重要的人被搶走了一樣。我那時候不理他了,好長時間沒去找他,他忙著談戀愛,也沒理我。後來過了好久,他又找我,說是不是因為他忘了我生日,我生氣了?”
“他給我買了一套畫筆,色號非常全,單方麵宣布我們和好。嗯,那就和好吧。”
“哎,你要不要跟我去畫室?我有好多畫。”
沈畫:“……”
她是來看病的!
這檢查還沒做呢。
“走啊走啊。”
裴錦湖站起來拉著沈畫,“病早晚看都行,又不會跑,反正也治不好。”
可是畫室更不會跑的呀!
沈畫跟裴錦湖去了畫室。
三樓,整個三樓打通,都是畫室,光線非常好。
素描、油畫,還有很簡單的漫畫,或者是簡筆畫,什麼風格都有,畫的東西也不拘是什麼,每一幅畫都生機勃勃。
裴錦湖拉她到了畫室一角,取出一個大大的繪畫本:“這是以我們倆的故事畫的漫畫。”
沈畫一頁頁翻看。
不得不說,裴錦湖的繪畫天賦真的很高,講故事的能力也很好。
她完全能從繪畫中感受到人物的情緒。
“青哥中二期的時候就是那種,又帥又拽,特彆吸引女生目光的那種。他第一個女朋友交往了3個月,最長的一個,後麵一個月一個……反正有多少我都記不清楚了。”
裴錦湖歎氣:“除了第一個女朋友之外,後麵他交的女朋友我也沒怎麼難過,就是覺得生氣又有點堵,他又不是真的喜歡人家女孩子,為什麼要答應交往?”
“後來我和父母回鄉的時候,大巴車出了車禍,我父母拚死護住我……”
裴錦湖深吸口氣,緩緩說道:“我在醫院醒來後,就成了孤兒。老家來人把爸爸媽媽的骨灰帶回去安葬,也領了撫恤金。可他們沒人肯要我。一是我身體本來就不好,常年大病小病不斷,二是這次車禍我受傷也很重,短時間內就算出院了也得好好照顧,他們都嫌麻煩。”
沈畫目光凝住。
裴錦湖又一次深呼吸:“我那時候怎麼哀求都沒用,還是醫院的醫生說,你們都不願意要小姑娘,那把人家父母的撫恤金留下。”
裴錦湖苦笑:“他們說,我壓根兒就不是我爸媽的孩子,是他們撿來的,還說我就是個災星,才會害死我父母。”
“那時候各種手續都不全,我也才十歲,又傷得那麼重,根本沒能力去爭什麼。忽然知道我居然不是爸媽親生的,我也接受不了。”
“再然後,就隻有我一個人了。”
“幸好住院費用有汽車公司承擔,我住了一個多月,回到出租屋……屋裡能用的東西已經被老家的人搬走,他們也把房子給退了。”
“我徹底無家可歸。”
“那時候青哥他18歲,已經去上大學了。”
“我跑去他以前經常和人打架的那條街,他帶我在那兒買過蛋糕、冰激淩……”
“我都快睡著了,碰見以前跟青哥一起打架的一個哥哥,我嚇得要死,生怕那哥哥打我,結果那哥哥轉頭給青哥打了電話。”
“青哥連夜坐火車回來。”
“他把我帶去應家……”
裴錦湖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他,是在12歲那年,那時候我已經在應家住了一年多,應叔叔對我很好,青哥他每個月都會回來看我,任何一個假期都會回來。那次,他帶了新的女朋友回來……我一眼就看出來,青哥這次是認真的。”
“那女孩氣質特彆好,長得也好看,行動舉止都特彆優雅。”
裴錦湖看向沈畫:“我小時候真的挺漂亮的對吧,可在那女孩麵前,我甚至都站不直,跟個醜小鴨一樣。我也是從那個時候發現,自己可能對青哥並不隻是像對哥哥那樣單純。”
“可在青哥眼裡,我就跟小孩兒一樣。”
“那種心情,就……難以形容。”
“我把心事寫在日記本裡,可不知道怎麼回事,日記被青哥看到了……他就一直躲我。”
裴錦湖表情有些苦澀:“他雖然還會給我買禮物,可是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再回來看我……兩年,我們都沒說過一句話。”
“14歲那年,假期的時候,應叔叔出差去了,我跟家裡保姆說我去同學家玩幾天。其實我是偷偷坐火車跑去京市了,我就隻想偷偷看他一眼。”
“可沒想到,應叔叔提前回來,沒見到我,又問了我同學家也說我沒在,應叔叔著急了,就給青哥打電話……”
“青哥那次找到我,把我狠狠罵了一頓,他從來沒用那麼重的語氣跟我說話。”
裴錦湖低著頭:“我那時候情緒上頭,就不管不顧地說我喜歡他,我就隻是想來看他一眼。青哥說……反正就是他不喜歡我這種類型,他隻把我當妹妹之類的話。”
裴錦湖輕笑一聲:“我那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有勇氣,抱住他親了一口。青哥愣了一會兒,就一把把我推開,叫我好好冷靜冷靜。第二天,他讓人把我送回去。再後來,一整年的時間,我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哪怕是我生病,病的很重很重,他都沒回來過。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兒。”
好像終於把事情說完了一樣。
裴錦湖笑了笑:“再後來,我剛高考完,應叔叔應該是知道我的心思,借著讓我幫忙送東西的名義,去見青哥一趟。”
“那時候青哥接手了他母親那邊的生意,那個時候他要改革礦業,肯定會觸動彆人的利益,那些黑礦的老板工人,從上到下就沒有好惹的。”
“我人生地不熟的,住當地的小旅館,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意外聽到有人要害青哥,他們說了青哥的名字,還說已經布置好了,這次肯定能弄死他,看上麵還敢不敢再派人來……”
“我嚇傻了,不敢動,後來等對方走了我才偷偷跑到外麵找公共電話亭給青哥打電話。可我還是太天真了。那邊的人沒抓到青哥,立刻就知道走漏消息,我這個外地來的生麵孔……一下就被盯住。”
裴錦湖無奈:“我被抓走,然後就是噩夢一樣的經曆。他們逼問我青哥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啊……他們想侮辱我,我說我有艾滋病有肺結核,我常年生病,那樣子一看就是有病的人,我還咳血……他們就信了。就拿刀子劃我的臉。”
“再後來,聽說老巢被警察抄了,他們就放火,打算燒死我。”
“青哥趕來得快,我僥幸活了下來。”
裴錦湖看著沈畫:“我情況太慘了,青哥怕我撐不下去吧,就不斷跟我說,我不是要嫁給他嗎,他答應了,等我18歲就帶我去國外領證。”
裴錦湖說著就笑起來:“難為他怎麼想到。”
“後來我活下來了,青哥也一直在記著他的承諾。”
“儘管我後來說過很多次,讓青哥不用把那時候的承諾當真,我沒事,可他不信,還不準我再提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