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校長自然知道傅家出了大命案, 學生既然參與了醫學檢驗,隨後偵查案件中涉及的一些事情, 難免經常叫到,索性特許蘇雪至在參與案件期間,有事可自己隨時出校,不必每次都來請假。
事實上,蘇雪至也想來見下傅明城,隻是心裡在猶豫,不知道有些話, 以自己和他那有限的交情, 適不適合說。
現在既然有這樣的機會,也就不再猶豫, 當即趕了過去,到的時候,意外發現, 傅太太也在孫夢先那裡。
傅健生的遺體在解剖完畢之後就被領了回去,但傅家還沒落葬。比起上次見麵,傅太太的麵容憔悴更甚, 目光裡原本的絕望之色,此刻已被仇恨徹底地取代了。
“小蘇,你再幫我個忙!你幫我作個證,就是那個天殺的狐狸精生的兒子,他謀害了他的哥哥!我給你錢, 一千大洋,夠不夠!”
傅太太當著孫孟先的麵, 衝過來就嚷,伸手又要抓她手。
蘇雪至這回有了防備, 眼疾手快,預先躲開。
傅太太道:“你嫌少?沒關係,我加倍!隻要你幫了我這個大忙,多少都行!”
蘇雪至沒法和這個看起來已經歇斯底裡的母親交流,出言拒絕之後,見她臉上露出極度失望的表情,又憤怒地嚷:“莫非你也包庇傅明城?我聽說他以前教過你,你們關係不錯?否則,他殺了我的兒子,你怎麼連這麼個小忙都不幫!”
孫孟先清了清嗓子,走過來勸傅太太冷靜。蘇雪至沒再說什麼,撇下她,跟著孫孟先的手下姚能,來到了關押傅明城的囚室。
天氣很冷了,他身上隻穿一件當時被帶走時的單薄夾衣。鐵床上有條可能是他舅舅後來送來的厚毯子,但他沒有裹在身上,折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蘇雪至透過鐵門的小窗看進去,他獨自坐於床沿,低著頭,借著囚室裡的昏暗光線,正在看著手裡的一本書,專心致誌,聽到門被打開,抬起頭,微微一怔,臉上隨即露出笑容,放下書,站了起來。
蘇雪至走了進去,見他剛才看的是本關於血型研究的書籍,日文原版。
他似乎留意到了,解釋:“木村先生對血液很有興趣。這是他不久前出版的一本著作,談及人的血型,他可能發現了一種新的類型,但還在繼續研究當中。”
如前所言,從醫學界發現人類血液分型到現在,也就不過短短十來年的時間。目前為止,醫學界還隻知道發現者命名的A、B、O,以及AB四種血型。
“之前太忙了,木村先生送我後,就沒時間看。現在正好沒事,前兩天叫我舅舅幫我順便帶了過來。”他笑著說道,又讓蘇雪至坐。
蘇雪至望著他:“傅先生,我很抱歉,讓你陷入這樣的境地,不是我的本意。”
傅明城說:“我知道,他們是根據你的醫學檢驗結果將我再次逮捕的。我理解,怎麼可能怪你?你隻是根據你的所見做出了你的判斷而已。”
他的目光凝落到她的臉上。
“我讓他們給我看了你的醫學檢驗報告。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連蘇格蘭場的老手都沒看出來的犯罪證據,卻被你查證。我真的……”
他一頓,笑了起來:“還是以前那句我已經說了不止一次的話。你非常優秀。現在我甚至可以說,我很欽佩你。關於這一點,我認為,你已經完全可以做我的老師了。”
他的大度和寬容,令蘇雪至感動之餘,也終於有了說出自己想說的話的勇氣。
“傅先生,關於這個案子,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麼?或者,你是想保護誰?”
傅明城仿佛一怔,笑容慢慢消失:“你為什麼這麼問?”
“抱歉,我知道這很冒昧。但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的話,我個人認為,你未必一定就是那個人。”
他沉默了下去。
蘇雪至斟酌著,又說:“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多說什麼,但我真的不希望,你會因為自己沒有做過的事而承擔原本完全和你無關的責任。傅先生我記得你曾對我說過――”
她望了眼那本剛才被他放下的書。
“你想做最前沿的醫學方麵的研究。如果就這樣中斷了,不但對您熱愛的醫學是個損失,就您自己而言,難道您不覺得遺憾嗎?”
傅明城繼續沉默著,良久,忽然笑道:“這是我的命運吧。我從小就覺得人生無常,所以才想學醫,以儘量抗衡無常。現在早就知道了,這想法太過幼稚。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真沒什麼可說的,也沒什麼遺憾,真要說有,希望你將來能在醫學上繼續奮勇前行,這樣,也如同彌補我的遺憾。”
“這裡不是好地方,你回吧。謝謝你能來看我,我很感激。”
他朝她點了點頭,坐了回去,繼續拿起書,低頭看了起來。
蘇雪至走後,孫孟先向賀漢渚彙報了見麵的情況。當時兩人對話,照規矩,門口自然是有人旁聽的。
“司令,外頭天天盯著這個案子,我警察局的門口,記者蹲,我門都出不了!那個傅太太又天天來我這裡鬨!還有報紙,那幫人正事不乾,整天光就知道罵咱們沒用!聽這個二公子的意思,就算咱們定了他的罪,他好像也不會上訴。既然這樣,我看不如就這麼定罪!需要的證據,隻要你一句話,我這邊要啥有啥,全都可以做!”
賀漢渚說:“等等看吧,再說。委屈局長了,新聞界那邊,你再擋擋。”
上司這麼說,孫局長隻能答應,掛了電話,破口大罵他缺德,站著說話不腰疼,怎麼不把嫌疑人接到司令部去,就知道甩自己的鍋。正罵著,他的幕僚秘書侯長清趕緊去關門,提醒他小點聲,說不定這邊也有那頭安插的耳目。
孫局長這才生生地忍下怒氣,等氣平了些,問:“他還不結案,到底是想乾什麼?”
侯長清說:“傅家老二定了罪,傅家誰能獲益?”
“那還用說,傅太太!”
想到那個女人追著自己又是威脅又是哭,偏偏又沒法叫人把她趕出去,孫局長一個頭就兩個大。
“傅太太後麵呢?”
孫局長略一想,明白了。
“傅太太娘家跟陸宏達是一夥?”
“是。現在您知道了吧,為什麼賀漢渚還不想結案。”
“他是想保住傅家老二,將來把傅家也捏手裡?”
侯長清說:“不是沒有可能。傅家那口肉,誰不想吃?所以這個事,局長您彆急,他讓你等,你等就是了。不就應付記者嗎?局長您這個還不會?”
孫局長拍了下腦門:“明白了!”忽然又回過味,眼睛一瞪。
“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我他媽的除了應付記者,我什麼都不會?”
侯長清趕緊撇清:“局長您誤會,我怎麼可能這麼想?我還有事,先去忙了――”
司令部裡,賀漢渚掛了電話。
不必聽到,他也知道,孫孟先此刻一定在那頭跳著腳地罵自己。
他回想著孫孟先剛才向自己彙報的關於蘇家兒子去找傅明城談話的經過。
他還是挺老實的,果然遵從內心的關心之情。
自己說隨便,他就真的隨便了。
讓他去勸認罪,他去勸人否認罪名。
賀漢渚看了眼時間,想到以豹子的效率,現在應該差不多回來了。正想起身到窗邊先抽支煙,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豹子敲門而入。
賀漢渚昨晚讓他去調查案發當天,所有在傅家的,具備作案可能的人。
豹子向他稟,當天上午,木村醫生帶著一名姓李的護士來過傅家替船王看病,看完之後,兩個人中午前離開。
木村醫生當天後來一直在醫院裡坐診,病人和一起的醫生可以作證。李護士下午也正常上班。一並排除作案嫌疑。
除了這兩個人,當天,傅家沒有外來人。
家裡剩下的人,傅太太、傅家大奶奶、傅小姐。
傅太太的可能性不大。
大奶奶姓楊,和死者傅健生的夫妻感情一般,據說因為傅健生在外拈花惹草,時常爭吵,有作案動機,但經查,她沒有醫學方麵的任何過往接觸,且結婚多年沒有生育,娘家幾年前也出了事,現在衰落,對她的支持不大,丈夫死了,對她沒有任何好處。作案可能也不大。基本排除。
剩下第三個人,傅小姐。
傅小姐是傅明城的堂妹。傅明城小時候,有次不慎落水,她父親為了救侄兒,意外死去,傅小姐後來就養在了船王家。
她和傅明城關係很好,如親生兄妹,平時性格溫吞,傅家想將她嫁去陸家,傅明城曾為她出麵,極力反對過。
“她有過醫學接觸經曆嗎?”賀漢渚問。
“經調查,也沒有。”
賀漢渚沉吟了片刻,忽然,手指叩了叩桌麵。
“據說船王身體不好之後,清和醫院有個護士長居傅家,方便照顧。人呢?當天人不在?”
“不在。一周前就走了。那個護士姓江,在王總長壽宴的晚上,船王發病昏迷後,第二天,因為本人感到愧疚,加上傅家人也遷怒,引咎辭職。醫院也考慮傅家人的感受,讓她暫時休息一段時間。”
賀漢渚眉頭微皺。
豹子也是一臉無奈。
該調查的人,都調查了。按照小蘇的結論,結合案發的時間,好像沒有了新的指向。
“司令,會不會,人就是傅家二公子殺的?”
最後想來想去,還是隻有這個可能。
正在這個時候,陳秘書敲門,有人來訪。
“誰?”
“傅小姐!”
傅小姐名傅玉敏,圓臉,中等身材,一進來,就對賀漢渚說道:“賀司令,我是來投案的。”
“我大哥,是我殺的!”
她麵容蒼白,但聲音卻是十分清晰,語氣沉穩。
邊上的豹子等人都詫異萬分。
賀漢渚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
她沒動,依然站著,說:“賀司令,你想必也知道,陸家那個我原本要嫁的兒子五毒俱全,倘若我就這麼嫁過去了,我這輩子就毀了!我不願意,我甚至想過去死,但我沒辦法,我是傅家人,況且,大哥又那樣堅持,非要我嫁過去不可,這件事,連伯父他也沒法完全做主。”
“前些時候,王總長壽宴,陸家兒子突然死了!我得知消息,當場就哭了起來……”
她說著,眼淚一下湧了出來,抬手迅速地抹掉。
“當然了,不可能是傷心。我是僥幸,覺得自己命好,終於可以逃過這個劫難了。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大哥趁著伯父昏迷,竟又馬上和陸家那邊重新幫我定了個兒子。我還是要嫁過去!”
她的眼睛裡迸出了恨意。
“我恨透了他!他不是個好人,他該死!他要是死了,二哥就有能力保護我,我不用嫁到陸家,二哥從今往後,也再不用看他們的臉色,受他們的欺辱!所以我決定下手!”
“賀司令,不瞞你說,我其實早就有過殺死大哥的念頭。他以前酗酒,我就想到利用注射酒精的法子來殺他。我謀劃了很久,自己看二哥的醫學書,知道了腋靜脈的位置,向二哥打聽,得知醫生不會在這裡注射,彆人肯定不會發現!我就悄悄買了模型,熟悉位置,還利用二哥的方便,偷了清和醫院停屍房的鑰匙,複製後潛進去,利用那裡的屍體,進行注射的練習。”
“大哥養了幾隻獵犬,每天傍晚,他會自己過去喂狗。我從醫院弄來需要的以托,全部東西準備好後,決定動手,那天我先往大哥的書房裡藏酒,再躲在那裡,等他來了,我出來,和他說話,懇求他不要把我嫁過去。他當然不會答應,我趁他不注意,用浸泡了以托的布,拚命弄暈了他,然後往他體內注射酒精,再將他推到水池裡。”
她一口氣說完之後,喘息著,神情顯得十分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