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日月,在迷霧之中行走了不知多久,秦陽已經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行走在這十萬大山之中。
此前看到的山脈,形如虯龍,糾結盤踞,可是一路直線醒來,走的卻都是如同山間小道,道旁影影綽綽,看不真切,腳下的步伐,也有些發虛。
如同行走在一條秘境之路一般,可卻沒有感覺到周遭空間有什麼變化。
蟲鳴鳥叫漸消,安靜的詭異,再走片刻之後,阿布忽然道:“馬上就要到了,黑黎前來迎接仡樓軒逸大人了。”
雲霧之中,飄渺的笛聲傳來,似是群山在嗚咽,充斥著蒼涼悲愴的情緒,隻是聽到笛聲,便感覺到心頭一陣悲苦,自然而然的浮現,腦海中也浮現出軒逸的那張臉。
秦陽輕歎一聲,感覺的很清楚,這不是秘法神通,純粹是笛聲本身的力量,或者說曲子本身的力量。
軒逸的身份,的確比自己想的要高的多,根本不是一個一般的祭祀而已。
他剖麵斷命,阻斷奪舍,可能早在幾千年前,意識就已經湮滅了……
摸屍下葬,自己摸了屍,送他一個落葉歸根,魂歸故裡,也算是圓了他遺願,圓了自己的規矩。
悲涼的笛聲越來越近,前方的迷霧瘴氣,緩緩的散開,一條狹長的小道,毗鄰山嶞,延伸到遠方的虛空之中。
一個個人影排成兩列,手執幽藍色的燈籠,從小道上,款款而來,身形飄忽,無聲無息,細看之下,這些人全部腳不沾地,離地三寸,踏空而行。
這些人身著黑色的交領上衣,黑色的百褶長裙,頭戴盛裝牛角飾,麵上蒙著一層細細的銀角串成的麵罩,所有人都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秦陽眼眸微闔,心裡略有些意外。
傳言白黎最擅長驅使鬼神,沒想到黑黎這裡,竟然有這麼多鬼物,而且是清一色的女鬼。
這些女鬼生機全無,陰氣濃重,鬼氣衝天,可是看上去卻不漏分毫,隻是看的話,他們與一般人並無二樣。
也就是說,這些鬼物,每一個都至少有鬼王的修為。
打眼一掃,三十六個手執藍燈籠的鬼王,後方還有兩位配飾略有不同,麵容遮住了上半部分,手執骨笛吹奏之人。
這二人的氣息也極為古怪,生機濃烈,卻鬼氣衝天,似人似鬼。
骨笛吹奏的蒼涼悲曲,婉轉盤旋,掌燈的女鬼,低聲吟誦。
“莫問,何人徘徊不知處,青山黑土埋骨鄉,莫問,一襲湛衣裹枯骨,魂歸來兮喲,魂歸來兮……”
古怪的曲調,加上帶著本地口音的誦唱,詭異之中,沒多少恐怖,反而儘是蒼涼的味道。
“哞……”
迷霧中,又傳來一聲牛叫,一頭足有三丈高的黑青色水牛,從中走出,跟隨在隊伍的後方。
“歸魂曲,很久沒有聽到過了……”阿布喃喃自語,待對付靠近之後,立刻退到側麵,垂首不言。
隊伍來到秦陽麵前,秦陽也默不作聲,取出軒逸的棺木放在前方。
黑青水牛走上前,鼻孔裡噴出兩股白氣,拖著棺木,將其放到背上,對著秦陽點了點頭,牛角上一點神光飛出,向著秦陽落來。
不待秦陽有什麼反應,一旁的阿布連忙低聲提醒。
“這是神牛大人感謝你送軒逸大人回來,贈與你的印記。”
秦陽猶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沒有動,任由那一點神光落在左手手背上。
印記化作一個滿臉肅穆,牛角很大的牛頭,而後再慢慢隱去消失不見。
看到印記落下,青黑大牛才轉身繼續走入迷霧之中消失不見。
而鬼王隊伍,轉身緊隨其後,跟著沒入迷霧。
秦陽低頭看了看左手的手背,再看向阿布,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
“那是祖地的鎮守者,神牛大人,他曾在山中撿到了幼年的軒逸大人,最是疼愛有加,故而知道了軒逸大人歸來,親自率領祖地的一眾鬼神前來迎接,有了神牛大人的印記,在南蠻之地,任何山精鬼怪,感應到印記,皆會退避三舍。”
秦陽瞳孔微微一縮,印記他倒是不甚了解,甚至他都無法察覺那頭青黑水牛到底是什麼境界……
不過,鬼神……
鬼王也不過神海境界,而唯有那些對比修士境界,超越了神門的鬼修,加上生靈供奉,長年累月之下,化去戾氣怨氣,少了三分鬼性,多了三分神性,才能被稱之為鬼神。
亦或者更簡單點的,純粹的境界,超越了神門境界,也可以叫鬼神境界。
三十多個鬼神,再加上一頭不知深淺的黑青水牛,還隻是黑黎祖地的守衛?
想到剛才感應之中,這些鬼物的境界晦澀難敢,猶如生人一般,秦陽還猜測他們至少是鬼王,沒想到差距這麼大……
秦陽像是被人揭開了頭蓋骨,一盆冰水灌了下去,整個人瞬間就冷靜了。
得了,本來還想看看能不能混進祖地,趁機找一下哪位前輩修習過巫鹹經,友好握個手……
現在看來,還是老實點吧,就當是混個臉熟,刷個好感度得了,彆作死了。
現在回想一下,南蠻的土著,其實就隻有黎族。
這麼多年時間下來,邊境的摩擦時常都有,可從來沒有南蠻被神朝征伐的記載,哪怕是現在最強大的大嬴神朝,毗鄰南蠻,也未曾有過征伐南蠻。
說南蠻離地環境不好,說南蠻資源不多,說南蠻之地多是蠻子……
其實都是扯淡。
說到底還是因為南蠻這邊的土著拳頭夠硬夠大,上述的諸多缺點就成了難以忍受的缺點,征伐實在是劃不來……
一瞬間,秦陽的心就涼了,心如止水,再也不想去給黑黎的前輩拋光棺材的事了。
這世上的經典雖然遠不如一般功法浩如煙海,可數量算起來其實也不少的。
以後有的是機會,沒必要去盯著黎族的巫鹹經。
這種恩怨分明的族群,還是打好關係得了,彆抱著什麼功利心,反而更好。
“客人裡麵請吧,祭司已經傳訊,邀請客人去部落做客。”
“有勞了。”秦陽客氣的回禮,心態放平了,整個人也輕鬆了不少,隻是總覺得忽略掉了什麼事……
跟著阿布繼續順著小道前進,一炷香之後,才見前方豁然開朗,山坡之上,山寨林立,梯田規劃的整齊,一個個穿著黎族服飾的族民,看到秦陽和阿布之後,都會頷首打招呼。
這裡的氣氛非常好,根本見不到外麵黎族對於外人的警惕,秦陽琢磨著,這個好感度刷的不錯,起碼比預想的好了很多。
“客人這邊請。”阿布引著路繼續向著深處走……
而同一時間,在黑黎深處的一座吊腳樓裡,一位閉著眼睛,須發皆白的老者,與一位頂著水牛腦袋的妖物對立而坐。
“發現什麼了麼?”老者緩緩的問道。
“軒逸施展了剖麵之法,具體發生了什麼不清楚,不過軒逸已經不在,奪舍的邪物也已經不在,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想來應當是軒逸拚死一搏,同歸於儘了。”牛頭妖歎息一聲,眼中帶著一絲悲痛。
“那位送軒逸回來的年輕人,你見了吧。”
“見了,沒什麼問題,道基穩固,不動如山,氣脈浩瀚如海,深不見底,至少修成過兩種經典,體質也極為怪異,五行俱全,卻未相融,他體內還有一件亦正亦邪的寶器,至於其他,便不知道了,也看不出來是哪家培養出來的青年才俊,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底蘊如此深厚的年輕人了,就是感覺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
“能讓你這麼評價的年輕人不多了,我倒是想要見見了。”老者嗬嗬一笑,似是有些意外。
“見見也好,你們人族的心思太過深沉,太過複雜,我看不穿,軒逸忽然被送回來,我總覺得有些太巧合了,剩下的事情便交給你了,我去鎮守軒逸屍身,七日之後,若無意外,再將他送入祖地入葬。”水牛妖搖了搖頭,起身離去。
……
阿布引著秦陽進入黑黎部落深處,行至半途,卻忽然一怔,看向另一側,然後欠身行了一禮,對秦陽道:“客人,有一位大人,想要見你,沿著這條道一直走就行了。”
阿布停在道旁,不再前進,隻是給秦陽指了路。
秦陽摸不著頭腦,不過此刻都到了這裡,也放棄了心裡的小九九,見見就見見吧,無所謂的,反正心裡沒鬼,也不會心虛。
順著小道一路前進,來到一座吊腳樓前,也不見人出來,順著敞開的大門進去,就見一位閉著眼睛的老者,笑嗬嗬的對他揮了揮手。
“來了,坐吧,彆拘謹。”
要說沒點拘謹才怪,這老者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普通的慈祥老爺爺,身上半點修行過的氣息和痕跡都沒有。
而但凡是一點都看不透,卻明顯是身份不簡單的,絕對都是真正的強者。
“小子秦陽,見過前輩。”秦陽恭敬的行禮之後才入座。
“無須客氣,你能送軒逸回來,也算是有心了,黎族一向是恩怨分明,我黑黎更是如此,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隻要黑黎能幫你做到,自是不會推脫。”
老者的語速不緊不慢,如同一個尋常的鄰家老爺爺,拉著後輩嘮家常。
可是這一字一句落入秦陽耳中,卻讓他感覺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引導著他,讓他說出自己的願望。
秦陽苦思冥想,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麼覬覦的心思,愣了好半晌之後,才頗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前輩客氣了,隻是偶然相遇,順手為之,也沒什麼所求。”
老者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秦陽之後,才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好啊。”
到了這時,秦陽心裡才忽然一個激靈,回歸來點味了。
這老頭的神魂,怕是已經強大到,一個念頭就能湮滅他意識的境界,才能在尋常的交談之中,不動用一點力量,就能讓他直達本心所想所念。
幸好老子來之前就已經徹底放棄原本的想法,就是做個順水人情。
要是當著人家麵說出來,我要去給你們的先輩拋光翻新棺材板,或者說什麼借閱巫鹹經之類的話,恐怕就沒什麼好果子吃了。
“算了,老夫也不多問了,出身,跟腳都是浮雲,每個人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旁物皆是虛幻,唯獨本心才最重要,老夫看你修行,似是有缺,真元無法圓滿,實則浩瀚如海,法力如雲,偏偏你的根基之雄厚,世所罕見,應當是修成了紫霄道經與葬海秘典的第二卷吧。”
“前輩慧眼如炬。”
“葬海秘典,不是此世法門,劍走偏鋒,氣脈綿長,無有出其右者,可物極必反,若有朝一日,你的法力太過雄厚,超出極致,反而多有牽累,你最好找到一門純粹的煉體之法,穩固肉身,如此,才能互為裨益,互為依托。”
秦陽一怔,這倒是跟自己所想不謀而合,這老頭能一眼看穿這麼多東西,卻沒有看穿海眼,這讓秦陽心裡鬆了口氣,起碼證明海眼的確是安全的。
轉念再想想,這位怕是黑黎的真正大人物,他的經驗和見識,必然是遠超自己,而現在,老頭明顯是想指點一下他……
“還請前輩指點。”秦陽連忙行禮請教。
“最純粹的煉體法門之中的經典,唯有我黎族的巫鹹經,大嬴神朝的太平殺典,此二法最為純粹,隻煉體,其餘法門,皆有偏頗,如同輪轉寺的丈六金身,便是體意皆修,五行山的五身寶經,是走的孕育神通之法。”
老者說道這裡,微微一頓,輕歎一聲。
“說起來,巫鹹經是最適合你的,隻可惜我黎族的巫鹹經,寶冊早已經失傳,數萬年下來,沒有一人能以此法修至封號道君的境界,留下寶冊傳承,唯有瀕死之時,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而這一代的巫鹹經傳人,尚無傳授他人的能力。”
“你若是想要穩固肉身,化作堅不可摧之磐石,砥柱中流,大嬴神朝的太平殺典,目前來看,應當是你最好的選擇,此法寶冊與兵部之中,但凡入了神朝,走武勳之路,主戰場殺伐,都有機會參閱太平殺典。”
“隻是神朝爭端太多,乃是深潭,陷入其中,便無法自拔,禍端隨時可以落下,退而求其次,你體質怪異,雖為靈體,卻五行俱全,修五行山的五身寶經,倒是也合適,你若是無宗門桎梏,我倒是可以修書一封,推薦你入了五行山的山門,以你的底蘊天賦,想來五行山的老鬼,若是眼睛不瞎,自然會給你五身寶經。”
“你自可考慮一下。”
“多謝前輩厚愛。”秦陽心裡暖暖的,這老頭人還是不錯的。
巫鹹經沒了寶冊傳承,這種事,老頭犯不著來誆騙自己這個年輕後輩,去黑黎祖地摸屍的事,是肯定沒指望了,雖說以前修成過巫鹹經的前輩肯定不少……
退而求其次,去大嬴神朝弄太平殺典,太不靠譜了,靠軍功積攢,不知道要為大嬴神朝賣命多少年才能看到。
五身寶經也不錯,好桃子爛桃子,吃到嘴裡的才是真,不然再好的東西,吃不到嘴裡也是白搭。
至於拜入五行山……
這還叫事?
當年衛老頭自己都說過,身為盜門的人,拜入彆的門派,都是正常操作。
彆的門派都是不承認雙國籍存在的,可盜門就無所謂,管你幾個國籍,隻要有盜門的就行。
你要是能有七八個國籍,還不翻車,那也是你的本事。
“晚輩無門無派,自行打拚到今日,若是能有一個棲身之所,自是喜不自勝。”秦陽一臉正氣,說的鏗鏘有力,連點猶豫都沒有。
“既然如此,我就賣五行山那老鬼一個人情,給他送一個天才弟子。”老者撫須大笑,一揮手,桌上便出現了一卷竹簡。
竹簡自行攤開,一個個黑色的文字印在竹簡之上,待竹簡寫滿之後,又自行卷起,落入到秦陽手中。
“你拿著竹簡,自行前往五行山吧。”
“多謝前輩。”秦陽恭敬的行了一禮,小心翼翼的將介紹信收了起來。
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啊。
事情的發展,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了,秦陽心裡卻挺滿意的。
萬萬沒想到,絕了去摸屍的想法,反而讓那位不知身份的老頭看他順眼了不少,給他指了另一條路。
現在就等著參加一下軒逸的葬禮,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在黑黎部落裡,過的倒是也挺安逸的,所有人都對他很和善,去軒逸停屍的地方,見到那些鬼身,態度也都挺好的。
而同一時間……
黑黎所在之地外圍,張正義穿梭其間,肩膀上扛著一杆黑旗,上書一個“黎”字,旗幟搖曳之時,周遭的迷霧便隨之散開,給他讓開一條道路。
行走在山間小道,張正義意氣風發。
“六支都已經轉過了,現在還差黑黎、白黎、玄黎三支,這三個倒是隱藏的深,可惜啊,我這水平,找到一直族旗,想進來還不是輕而易舉,說什麼黎族深不可測,他們的陵寢祖地可真夠寒磣的,我還沒發力呢,就已經完了……
趕緊將剩下的三支也轉完,回去給秦師兄交差,這次的事,辦的可真夠漂亮的。”
穿行不多時,迷霧頓消,張正義收起黑旗,眼睛滴溜溜亂轉,打量著前方的群山和後方的迷霧,暗暗收起了一點輕視。
“這黑黎倒是比之前的強了很多,坐落之地,竟然布下了玄妙,恍如秘境之路,不得其門,永無進入的可能,可惜啊,遇到了我,小意思而已……”
左右看了一會之後,張正義掐指盤算。
“我是從南進入的,此地沒什麼特彆的,乃是門戶所在,東麵紫氣彙聚,朝陽璀璨,乃是旺地,北麵又有俯瞰四方之勢,黎族似乎也沒有將棺材頂在頭上的習俗,反而西方,陰氣略重,山脈有龍抬頭之勢,看這裡的氣韻,唔,西南方位,沒錯,這邊最適合……”
稍稍推演之後,張正義立刻向著西南而去,不過多時,見到一條河流自東北而來,貫穿而下,張正義眼睛一亮。
“沒錯,就是這裡了,這河就是捷徑,隻需要順流之下即可,這黑黎比之其他的還要更蠢,祖墳竟然有這麼大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