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東方之日(4)(2 / 2)

漢貴女 三春景 9678 字 4個月前

須知道,漢代對於‘孝’的要求已經高到了變態的地步!而且地位越高,對這一點就更加敏感,普通人中間多少還有點兒變通,到了上層那真是一點兒放水的餘地都沒有。

這可能和‘孝’算是統治基礎的一部分有關,上層社會本來就是一個按照等級決定一切的世界。等級又得靠各種各樣的規則維係,而‘孝’也是規則的一部分呢。

此時天子病重,不管這些王子皇孫內心是不是因此真的悲痛不已,都要做出悲痛不已的樣子——吃飯休息?悲痛不已的人會想到這些嗎?這就像是守孝之人需要披麻戴孝一樣,本意就是為了表現悲痛之中人根本顧不上生活細節,於是不修邊幅起來。

而後倒是被固定成了一套成了定式的禮儀。

簡單來說,除開宮人,此時留在溫室殿的,要麼是自己姓劉,要麼是天子的妻室。

但也有一個人例外,劉徹一下就看到了等在角落的陳嫣。說實在,在這種環境下她留下來,始終是有些尷尬的當然了,也不至於有人指出這個問題就是了。且不說太後和長公主,就算是天子——天子現在是昏迷著呢,但難保不像上回一樣醒來!到時候因為這個秋後算賬,其他人能怎麼辦?

同時陳嫣自己也沒有表現出不自在的樣子或者說她表現的太自在了一點點。

相比起其他人的悲痛欲絕,她反而顯得過於冷靜了一些。可彆說她年紀小,不懂事兒,看看留下的皇子公主裡,可有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呢!這個時候看起來還不是像死了爹一樣(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接近這個了)。

隻能說宮廷是一個很能鍛煉人的地方,小孩子?這裡沒有小孩子。

劉徹注視著這個最應該悲痛的從女弟,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然後再次看了一眼其他人,忽然真正體會到了一絲涼意,一絲屬於皇帝的涼意。

登上那個位置,一切就不同了!表麵上處處為你好的人不見得是真為你好,有的時候正相反呢!

此時真正為天子病危悲痛的人,在場的有幾個?

留下的不是後妃,就是皇子公主,應該說是天子的妻妾、血脈了,還有人比他們更親?但是即使是這些人,有地位的後妃基本上都有兒子,恐怕已經在籌謀著去兒子的封地當說一不二的王太後了。王子公主們倒是悲痛一些,但也難說是為了父親的病危。

對於這些沒有就藩的弟弟,還有沒有嫁人的女弟,劉徹多多少少了解。弟弟們無非是惶恐未來天子的態度,雖然在皇家,有的時候當爹的也很靠不住,可相對於兄弟,那還是好很多的。封地雖然都安排好了,但誰又能肯定到了下一任天子手上會不會出什麼變故?

苛待兄弟的名聲不好聽,但天子掌握著主動權,有的是辦法把膈應人的事兒做的體麵又高效。

還有公主們隻要不是下一任天子的親姐妹,誰都知道做天子女兒和做天子妹妹有什麼區彆!對於未來天子來說,這些公主們隻要安排的過得去就行了,至於仔細考量?那是不存在的!

有這樣的憂慮,這些人肯定會有悲痛的。

劉徹甚至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姐妹,她們看上去比誰都要悲傷,然而這是真的嗎——隻要他不去逃避這個問題,其實是佷容易給出答案的。

劉徹很清楚,他的母親何等的謹小慎微,本來麼,若是不謹小慎微,憑母親普通人家的出身也做不到如今一國之後的位置。隻不過若是現實允許,誰又願意謹小慎微地活著?特麼的,這日子難道不辛苦、不難過?

相比之下,兒子榮登大寶,自己則順利晉升太後。雖然背後還有一個太皇太後壓著,但也就是一個太皇太後壓著了而已!而且自己兒子是皇帝,太皇太後難道會沒事找事做,折騰自己嗎?

母親不至於痛恨父親,甚至詛咒父親去死,但在這個時候,心裡未嘗沒有這樣結束的話,就鬆了口氣的感覺。

至於他的親姐妹們,想法應該也差不多。

過去的劉徹不必去想這些東西,但在今天,在冠禮行完之後,他下意識地用了‘天子’的視角去審視一切。陡然之間發現,很多事情比他過去想的要更加複雜,也更加簡單。

說複雜,是人心複雜。說簡單,那是因為人心再複雜其實也是受切身利益在驅動。

當想明白這一點,很難不會覺得渾身冰涼——為何天子是孤家寡人?不隻是君王多疑,以至於隻能成為孤家寡人!而是事實正是如此。處在那個位置之上,對於妻子、兒女來說,第一重身份從來不是丈夫、父親!而是一個對自己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的人!

保證自己權勢、地位、榮華富貴的人所以有了更好的選擇的時候,拋棄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甚至捫心自問他內心又是個什麼想法?

而此時,陳嫣呆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起來比誰都要冷靜,隻是呆在那裡——簡直就像是個湊數的!因為身份等方麵的原因,不得不留下來,但本身並沒有什麼意願,甚至裝模作樣也不會

但劉徹不會以為

“阿嫣?”

陳嫣反應遲鈍地抬頭看了一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劉徹。然後嘴上打了兩個磕絆,然後才低聲道:“徹表兄”

劉徹眨了眨眼,眼睛酸澀起來——這不是他的心情,隻是因為感受到阿嫣的心情,這才有的反應。

明明隻是再細微不過的動作和神情,但劉徹很清楚地理解了陳嫣的擔憂、悲傷種種情緒。相比起其他人的‘悲痛欲絕’、痛哭流涕、哭哭鬨鬨,這種情緒仿佛是潮水,讓人透不過氣來!

真正身處絕境的人是哭不出來、叫不出來的,這是劉徹很早就明白的道理!因為真的到了那個份上,人會忘記這些。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色彩、聞不到任何氣味,喉嚨被命運扼住,還要怎麼發聲?

“不會有事的。”劉徹也跟著低聲,不知道是說給陳嫣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陳嫣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劉徹說了什麼她的腦子裡紛紛亂亂的,各種念頭爭相恐後地冒出來。耳道裡好像有風不停在呼呼地吹,於是靈魂出竅——現在的她,一半靈魂在身體裡,另外一半則冒出了頭蓋骨,正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自己。

也正是因為此,對於外界反應變得很遲鈍。

明明知道對方對自己說的是什麼,但就是要再想一想才明白對方的意思,操控自己的身體也變得很困難。稍微走神一下,然後就過去了一小會兒,回過神來才能做出最簡單的回答,但回答到一半就會忘記本來打算怎麼說

“不會有事?”陳嫣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劉徹的話。

劉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接著道:“不會有事的,阿嫣你不要擔心!”

如果陳嫣現在處於正常情況,就會意識到和她說這樣的話的劉徹有多麼不正常——不是說劉徹和她關係很差,以至於一點兒安慰的話都不會說。關鍵是現在這種情況下,誰又有心情安慰誰?更進一步地說,誰又有立場安慰誰?

但陳嫣就是處於不正常的情況下,所以在呆立半晌之後也隻能模模糊糊地點頭:“不會有事的。”

此時的溫室殿外殿和偏殿氣氛都相當地壓抑,考慮到現在的情況,有這種氣氛是理所當然的。陳嫣和劉徹經曆了一場誰都說不清楚本意的對話,也沉默了下來。

現在,哭了半天大多數人也哭累了,隻剩下零星的啜泣了。襯的更加沉默,也更加壓抑。

打破這種沉默與壓抑的是天將破曉之時內殿跑出來的宦官。

“陛下、陛下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