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鼠(6)(2 / 2)

漢貴女 三春景 9462 字 4個月前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溫舒的感覺也沒錯。貧苦老百姓家,光是活著就已經用掉全部的力氣了,其他的就算是想去在意也沒有精力,小孩子的教育就是其中一樣。

除開個彆天資異於常人、能夠自我開悟的奇葩,絕大多數孩子若是在小時候沒有得到足夠多的教育,都會顯得呆呆的。這並不是嘲諷,而是事實。

現代文明社會中,家庭和社會能夠給孩子足夠多的教育,好多小孩子兩三歲的時候就顯得很機靈了。而這在教育資源缺乏的社會和家庭,是不能想象的!比方說,即使是陳嫣生活的那個年代,去偏遠地方的貧困區看看,多得是人即使已經成年了,說話語言什麼的依舊顯得沒有邏輯,至於小孩子,更是不能和經濟發達地區的同年齡孩子相比。

這些人並沒有智力上的差距,隻是從小有沒有接受良好教育而已!很多人覺得基礎教育非常雞肋,難道日後聊天說話會用到理解?難道買菜會用到三角函數?難道做家務會用到力學光學?...

有些人這樣抱怨隻是在開玩笑而已,這也確實值得拿來開玩笑。但有些人是真的拿這個當真了,未免太片麵。教育的成果很多時候其實是潛移默化的,從小到大學習到的東西,受過的訓練,在日常生活中表麵上沒有應用,實際上呢?

當一個人能夠清晰流利、頗有邏輯地說話的時候,這本身就是教育成果!是從小學習,訓練處來的語言表達能力、邏輯能力、文學功底等等再發揮作用。

王溫舒依舊在看著這個女童,不,已經不能以女童來看待對方了。雖然同樣都是稚兒,但對方明顯和家中女弟是完全不一樣的——不隻是因為對方能夠決定他有沒有活下去的希望。

王溫舒過去十幾年都在最底層摸爬滾打,就算見過幾個豪強家的子弟,那也是在大街上遠遠看過...真正的接觸?那是沒有過的。似乎一直都是兩個世界的人。

鬆開對方的襦裙衣擺——說實話,衣裳的質地並不能算很好,甚至有些粗糙。但王溫舒知道,這種白色麻質地的衣裳還有一種作用,那就是給服喪者穿。前些時候國喪,滿大街都能看到。

除了本身有些粗糙的質地,衣裳的針腳卻是細致的。王溫舒從小就顯得比周圍的同齡人聰明,也很早就學會了去觀察,所以很快的,他就提取出了一些信息。

家中有喪的女童,甚至連一絲裝飾也沒有。但是她腳下穿了一雙白色的絲履,是真的雪白...明明是踩在地上的鞋子,卻連一星灰塵都沒有沾上。

大概是那種生下來連走路都不需要的貴女......

這種公子、貴女向來是王溫舒所咬牙切齒的...他痛恨自己不能成為他們。

他們的人生就像這雙白色的絲履,乾淨到一星灰塵也沒有,就像他們的人生一點苦難都無。不必去經曆溫飽艱難,也不必去想怎樣才能出人頭地!彆人渴盼的東西對於他們來說早就擁有。

隻有為人的快活與享受,沒有一絲艱難困苦——而他,為什麼不能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個?

之前的王溫舒抓住眼前的這個女童,仿佛是抓住生的希望,獲救之後內心狂喜。而此刻的王溫舒,將獲救的狂喜拋到了腦後,剩下的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

在他為了活下去努力掙紮的時候,有人過著舒適的生活。而現在,旁觀了他的艱難,還能向他施恩,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決定他的命運。

還是那句話,憑什麼呢?他不甘心!

大概正是這種不甘心支撐著他熬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時間,身體竟然漸漸好轉了。負責醫治他的疾醫都覺得不可思議,為此嘖嘖稱奇了好久。

“年輕人身體好,留了許多血,上了內裡,竟也漸漸好轉了。”雖然是這樣說,對方還是叮囑他要好好養病,不然的話就是一輩子受折磨。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知他是被人送到了一家醫館。這醫館同彆處不同,真正窮苦人家,他們不要錢...若是以前的他知道有這樣的地方,定然會嘲笑一番,然而現在他成了受益者,得人家活命之恩,自然笑不出來了。

但心中還是會覺得荒謬...做這樣的事圖什麼?

“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醫治他的疾醫是這樣說的,但他不懂這話的意思。對於他的不懂,對方似乎並不意外,隻是道:“你當是醫館主人發善心就行了,天下難道就沒有一個好人了?”

天下當然有許多好人,光是王溫舒聽說過的就有不少,一些地方上有著好名聲的賢人,大都有些事跡流傳出來,其中就有不少好人好事。

隻不過這些都沒有發生在王溫舒的日常生活中,他的生活就是活下去,而且還要活的舒服自在,為此他甚至成了一個廣泛意義上的‘壞人’——會小偷小摸,甚至參與過盜墓,這當然是壞人。當然了,他自己可能不太會這樣想。

因為哪怕是罪大惡極之人也很難承認自己罪大惡極,每個人都有一套自我說服的邏輯,說明自己做這些事是有原因的,由此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王溫舒又不是什麼怪胎,當然也會這樣想。

在他的思維裡,生來便隻能過著最苦的生活,這本就是上天欠他的了!若是日子好過,他也不會做這些了!

很荒謬的一套想法,但用來說服他自己已經夠了。

“吾可從未見過這樣辦醫館的好人!”王溫舒嘟囔著。

醫治他的疾醫則是冷笑一聲:“你當然從未見過,你小子就不是什麼好人,能長成這副樣子,身邊估計也好不了!”

對方的眼神冷靜,仿佛冬月寒冰一樣,讓王溫舒有一種被人看穿了的感覺。艱難地扯了扯嘴角,不自在道:“於先生如何這般說...對在下有什麼誤會麼?”

“有沒有誤會你小子心裡最清楚。”年輕醫者微微一笑,隻是笑意完全沒有到達眼底,“受了那樣的傷,會是一般人?可彆同吾說是遇到強人了。你小子乞丐一樣打扮,劫道的強人也不會找上你...吾會信你是一般人?”

王溫舒到底受了什麼傷,負責診治他的於大夫是最清楚的。看到這個傷勢,他心裡就能推測出一個差不多的故事。

而在對方醒來之後問到家住哪裡,對方一言不發,這反而隻能算是小老百姓的狡黠——他現在這個樣子,若是送回家中,估計家中也沒有餘力讓他養病,還不如賴在醫館裡。

當然了,這也不是讓於大夫真正下判斷的因素。畢竟他不是對方肚子裡的蛔蟲,誰知道對方經曆了什麼就此判斷一個人,還是顯得過於草率了。真正讓於大夫下判斷的是對方的眼神和氣質...那種凶狠和不甘,於大夫見過!

少年時代於大夫就是跟著老師四處行醫,所以年紀不大,見識卻很多!事實上,各色人見的多了,再見的時候多少能看出一些來——特彆是王溫舒年紀到底不大,演技有限。

對方的狠辣和薄情簡直一眼望的到底!

這小子將來要是抓得到機會,說不定真能乾出些事兒來!

不過前提是抓得到機會...說實話,這種人在世上不算多,但也不能算罕見,可最終能夠激起一點兒水花的也寥寥無幾。就比如說眼前這小子吧,若不是運道好,說不定就死了,而人死了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於先生非要這般說,在下也無話可說。”王溫舒到底隻是個少年而已,也沒有應對過這樣難纏的人物,此時也隻是勉強支撐。

於大夫站起身來:“好好養病療傷,等到傷好了就滾!吾隻當沒看見——記著,彆再打聽不該打聽的了!”

王溫舒一直旁敲側擊著要打聽那天救他的人,還真給他從小藥童那裡打聽來了一點兒,雖然小藥童恐怕知道的也不多。

於大夫可不相信他是想著報恩什麼的,若真是報恩,無償醫治他的千金醫館要不要報恩?還有之前送他來醫館的那一男一女,怎麼也沒見他問上一句?

於大夫是醫者,身為醫者總是容易見到很多極端情緒。所以他見識過最大的善意,也從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一個人。對於王溫舒,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看法,而且絕不會改變!

這就是個人渣!背後打的主意也不會是什麼好主意!

“在下不過是打聽恩人,日後報答而已。”王溫舒雖然因為被對方看穿而慌張、心虛,但說到這裡的時候還是不輕不重地頂了回去。

可對麵的年輕醫者比他要乾脆地多:“彆說這等鬼話!吾半個字也不信!那位女郎隻不過是心性善良,這才讓人救治——你這樣的人,不去害人就是報恩了!她能有什麼需要你報答相助的?你本身就是最大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