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7)(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0452 字 4個月前

金烏西墜,已經是宮門要關閉的時候了。

陳嫣拒絕了自家姐姐的挽留, 離開了未央宮——她果然還是不能在這個曾經的‘家’安寢, 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目送陳嫣離開, 陳嬌也是歎息:“阿嫣這個丫頭就是這樣, 從小就認死理, 大舅駕崩後她再也不願意留在未央宮了。”

劉徹在旁並不說話,眉毛卻垂下了一些。事實上, 相比起陳嬌這個做姐姐的,他可能了解的更多。因為在當年那件事上, 他才是旁觀了整件事的人。

他知道不隻是父皇待阿嫣如同自己的親生骨肉,阿嫣也視父皇為真正的父親!當年那聲‘阿翁’還言猶在耳呢!從那個時候他就真正明白了。也是那個時候他才知道,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有的時候和外界的任何東西都無關!

所以沒有血脈傳承的父皇和阿嫣才能成為父女,而在那之前他隻以為他們是‘像父女’而已。

宮廷這個地方, 因為充斥著最極端的權力, 所以這裡也能誕生出兩種極端。這裡的人本該是最親近的, 因為他們是夫妻、父子,但權力讓一切異化,人與人之間的關連可悲而可鄙!這就是一種極端了。

而另一種極端恰恰相反,原本沒有關係的人也能感情深厚的不可思議。

也對,這裡生活著的人什麼都不缺了, 不提對於權力的向往,在彆的時候他們完全可以不顧慮任何,隻是憑喜好行事。這樣一來,反而純粹的可怕。以他父皇和阿嫣為例, 他父皇什麼都有了,能圖阿嫣什麼?所以真的隻是愛她如愛自己的孩子。

同樣的還有阿嫣...她和陳嬌一樣,都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孩子,其他人孜孜不倦渴求的都是她們唾手可得的。當然了,她還是有可能渴求著來自天子給予的權力的。但劉徹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說出了這個結論。

以一個皇帝的多疑來說,這簡直是僅次於太陽從西邊升起的稀奇事!

隻能說,一個人少年時代經曆的事情是會深刻地影響這個人的,劉徹恰好在他少年的尾巴旁觀了一場足夠影響他的彆離。

他至今記得當初阿嫣的一切——真奇怪啊,當時的他雖然深受震撼,但過了那個時候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是的,那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一件非同一般的事,可非同一般的事身為天子不是天天都會遇到的嗎?

他根本忘不了,每每陳嫣那雙幼小的眼睛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百無聊賴、稱孤道寡時。

他身邊圍繞著一群人,卻像是隻有自己獨一個。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莫名想到,他大概更像是一個皇帝了。

阿嫣當時為了不打擾父皇休息,更為了不讓父皇擔心,哭也是無聲...甚至無痕——她低著頭垂淚,而且絕不眨眼,這樣眼睛就不會順著臉頰流下來。

直到現在,劉徹摸到手背的位置,依稀還記得當年眼淚打濕一小片皮膚時的滾燙。輕微的燒灼感現在還會出現...當然了,他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的一點兒錯覺。眼淚本身就不燙人,更何況過了這麼多年。

人的感知是很奇妙的,有的時候記憶也消退了,唯獨當時留下的感覺不會變化,反而能夠越來越深刻——因為人本身會一次又一次強化這個!

劉徹決心待陳嫣好,一開始並沒有這麼複雜!甚至最開始的時候他對陳嫣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麵這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另一方麵他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父親將國家交給了自己,但自己相比起父親的另一個孩子,簡直不值一提!

宮廷之中談父子情是很可笑的,這也是劉徹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但人類是有天性的,特彆是那時候劉徹還年輕,遠沒有後來磨練出的心腸。事實上,當父皇為他掃平一切障礙,為此連周亞夫這樣的重臣也是手起刀落...為他遮風擋雨的時候,他是不可避免地孺慕自己的父親的。

對於孩子來說,父親就是英雄!當他的父親以一種絕對的氣勢保護他、教導他,就算是之前已經明白宮廷之中親情靠不住的劉徹,也會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內心升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但在最後關頭,事實仿佛當頭一棒,迎頭來的一盆冰水讓他知道:你得到的並不是父親的愛護,隻是父親出於責任的行為。而他想要的那些東西,早就被另一個人輕鬆摘得了!

人類是掠奪型的生物,自己喜歡的東西是不能與彆人分享的!同胞手足尚且會為了爭奪父母的注意力有這樣那樣的小問題,更彆提從小被當成是皇帝培養的劉徹了!他才是真·小皇帝...漢家培養繼承人的時候都很強調攻擊性這一點,劉徹從小就學會了想要就伸手去拿,拿不到就爭,爭不到就搶!

他對陳嫣的觀感實在是太複雜了,正是因為這種複雜,他才不斷被這個明明幼小的孩子牽扯注意力。甚至在幾年之後,這個孩子長大,他依舊會被這種複雜的情感所影響。

愛一個人不可怕,劉徹是天子,想要就可以去拿!恨一個人也不可怕,同樣的,他可是天子,毀掉痛恨的本身就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可怕的是,愛與恨都不明確,又同樣強烈。

想要時伸出手,然而在沒有觸碰時又縮了回來。

所以看到陳嫣心碎時,他才會那樣。他既被其中隱含的真情實意震撼,也因為自身的複雜感情爆發。

這種情緒中他甚至會委屈——孤已經這麼小心翼翼了,明明那麼想要毀掉,結果卻得克製自己。可就是自己這樣小心對待,沒辦法毀滅的,卻自己先要被毀掉的樣子。

這算什麼?

很沒有道理,簡直就是典型的‘巨嬰發言’。可話又說回來了,皇帝這種生物,有的時候又和巨嬰有什麼差彆呢?

然後就是父親臨終前的托付,他將她交給他照顧。

父親將天下交給他照顧,這是他的責任,同時也是他的興趣,天下是個大寶貝!而父親同樣將一個小姑娘交給他,這也是他的責任、他的興趣。而且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這個小姑娘也確實是個大寶貝!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相似性都讓當事人混淆了。

更進一步說,劉徹的混淆又何止這一種——父親再偏愛阿嫣又如何?最終也越不過生與死的界限。他是人間的帝王,活著的時候擁有一切,而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最後的最後,他最珍惜的寶物還是得交給另一個人!

這種怪異的關係讓劉徹進一步混淆...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阿嫣對自己算什麼。是好的,還是壞的?是親密的,還是疏遠的?是自己的所有物,還是絕不能觸碰的那一個?

他不知道,也正是這種不知道,才牽扯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最終連他的呼吸也緊緊拽住!

陳嫣離開未央宮的當日,劉徹當然歇息在了椒房殿。畢竟都留到這個時候了,還從椒房殿離開,到時候皇後的臉麵還要不要了?不管怎麼說,陳嬌還是他的皇後,皇後該有的東西就得有!

更何況,讓陳嬌丟了臉麵,想也知道她是會鬨的,到時候事情怎麼收場?

宦官韓讓在劉徹轉身往殿內走的時候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然後立刻低下了頭——這個國家的年輕帝王在轉身之後又回了一次頭。

橙紅色的晚霞已經有些暗淡了,在年輕深刻的麵龐下足以留下一層陰影。從韓讓的角度來看,一切是清清楚楚的。這讓韓讓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和他同一批進入宮廷成為宦官的同鄉...他們的不甘心曆曆在目。

那是一種被命運扼住咽喉的無能為力,與此同時,還有孤注一擲的癲狂。

天邊的落日總算走到了最後時刻,走投無路的餘暉最後一縷也消失,天地間進入到無邊無際的黑暗。

侍奉天子就寢,剩下的就不用韓讓操心了。他也是中常侍這一級彆的宦官了,這等小事本就用不著他來,更何況這可是在椒房殿!椒房殿的宮女宦官自然也是殷勤的。

對於天子身邊的宮人,韓讓是比較防備的,他得防著有更能揣摩天子心思的新人上位。但對於椒房殿這邊的人就不太在意了,都不是一個單位的,偶爾在陛下麵前露露臉又怎麼了?

有特意奉承韓讓的宮人安排了舒服的房間,韓讓也不推辭,帶著自己的小徒弟也就住進去了——宦官不能生育,徒弟就和子侄差不多。而且在宮中,培養徒弟本身就是在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等到小徒弟學出來了,就會撒到宮中其他崗位。

相當於門派子弟出去自立門派。

由此,自己這方勢力才會越來越大。

相較於宮中其他權力很大的宦官,韓讓本身是一個很願意培養小宦官的人,這方麵的口碑在同僚中間也算是很好的了。

此時就叮囑自己的小徒弟:“少府那邊匠作趕製不夜翁主首飾之事,你去盯著,這件事辦的漂亮一些,最好是不夜翁主能夠滿意!這件事做得好,陛下也就知道你這個人了!將來升官才能想到你。”

小徒弟之前就有韓讓提點過,知道天子的一點兒事兒——但現在還是覺得困惑。

“中常侍前些日子說淮南王主不是真仙,不夜翁主才是...可、可就算不夜翁主不同尋常也不至於如此罷!陛下也給宮中娘娘們送過珠玉錦繡之類,從來都是交代一聲罷了。”小徒弟類比著自己之前就已經見識過的,脫口而出。

畢竟,從他的角度看來,此時的不夜翁主也和後宮的娘娘沒有什麼差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