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車(3)(2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0252 字 4個月前

但她高興不起來,已經沒有力氣去高興了。

裴英抿了抿嘴唇,有點兒不太高興...他以為陳嫣應該很高興的。他也不和陳嫣兜圈子,直接便道:“我以為小妹你會欣喜...”

陳嫣呆了呆,最近她的反應能力也在下降,她甚至有時候懷疑這種日子再過久一些,她會患上心理疾病。

過了一會兒,陳嫣才慢吞吞道:“不是不欣喜...隻是太累了,沒力氣去欣喜。”

陳嫣的疲勞是看在眼裡的,但因為她從來一聲不吭,所以裴英極大低估了她的辛苦。現在卻是有點兒懂了...這種跑商生活,即使是大男人都不一定受的住,對於女子來說隻能更難熬。

而陳嫣...他注意到陳嫣的一雙手,指尖全是細碎的傷痕...那雙手他見過曾經的樣子,比白玉更加光潔白皙。現在這雙手在普通人中間依舊很美,但與它曾經的樣子相比,甚至顯得可怖。

陳嫣比一般的女子隻會更加嬌柔、脆弱,這樣的日子對於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彆人感知中的煎熬、勞累,放在她身上,至少得放大五倍、十倍!

裴英低垂了眉眼,忽然有了一絲不確定...當初如果他沒有提議讓陳嫣離開長安,那會怎樣?她會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夫人,天下沒有需要勞動她的事,她甚至很少需要走路,連一雙腳也是小孩子一樣幼細。

就像她曾經是‘不夜翁主’時一樣,尊貴無極,人間的一切艱難困苦和她沒有半分乾係。

所以說,她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如果說一開始是她不明白其中的艱難,錯估了這條路的程度,那麼後來呢?為什麼不會去?隻要她肯回頭,她隨時都是能回去的!

可彆說是拉不下臉麵,人都這麼痛苦了,哪還有什麼臉麵!

“...你為什麼要離開長安...”為了防止隔牆有耳,不小心中泄露陳嫣的身份,兩人之間稱呼從來不用具有指向性的。要麼大兄、小妹一樣叫,要麼就是你、我這樣。

陳嫣花了一會兒才理解他的意思,這個時候困惑的反而是她了,迷茫道:“哪有什麼為什麼...我隻是不願意去‘那兒’罷了,那兒不是我想要的歸宿。”

作為一個後妃生活在宮廷之中?那對於陳嫣來說是不寒而栗的!那意味著往後餘生她得和彆的女人爾虞我詐、殊死搏鬥,就為了爭搶一個她不愛的男人的注目,這算什麼?

她甚至無法消極應對,因為身處在那個境況下,劉徹又偏愛她。她消極了,就等著彆的女人搞死她吧!那個地方,不會因為自身的退讓,就能換來一片平靜!

而且她曾經的理想與事業,那麼多人的期待怎麼辦?就算是為了這個,她也得爭一爭啊!

裴英同樣低著頭,玩著手指頭:“我是說,宮中生活富足精細,以你的聰慧,不難生存...怎麼就願意冒這樣大的風險,甚至不顧皇帝的決定...”

陳嫣短促地笑了一聲:“這啊...其實沒什麼緣故,就算有千般好萬般好,那不是我願意要的,那便一無是處了...”

說著陳嫣又笑了起來,隨著交流,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反應快了一些。她慢慢道:“為人是極有意思的,少年時往往‘唯我獨尊’,仿佛自己便是一切的中央,自己就是一切。但隨著年歲漸長,才漸漸知曉,自己不過是天地間一塵埃罷了。前者被人認為是年少輕狂、少不更事,後者則被當作‘長大成人’。”

“不過能一直年少也不錯...能一直‘以我為主’。表麵來看是輕狂無知,實際內裡也是一種選擇,並不比‘長大成人’來的低賤...我就是了,我隻要我願要的,我為什麼要妥協、要將就,要屈就於彆人眼中的‘好’?我的事,自然要按照我的評判來!”

陳嫣說這些的時候仿佛是春蠶終於破開了蠶繭,再也沒有之前反應遲滯的樣子。

裴英這個時候被自己內心湧動的東西嚇了一大跳——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沒錯,在他的少年時代自己就是自己世界的主宰,一切都臣服於他的思想。他也沒有選擇屈服...彆人都說以他的天資,讀書當官,或者成為一名大學者,那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前程遠大,充滿了光輝...可是那又怎樣,他沒有選擇那些!

那不是他要的,所以他走的瀟灑,並且從來沒打算回頭。

他不該問東問西的,他早該知道的...她和他是一樣的人!

裴英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道:“我能過目不忘。”

“嗯?”陳嫣有些不懂裴英的意思。

開了一個頭之後,接著往下說就變得容易多了。裴英注視著陳嫣的眼睛道:“是真正的過目不忘,無論是什麼,見過聽過之後再也不會忘記...想忘也忘不掉。我少時在沛郡,沛郡裴家,不是什麼有名的家族,但的確是一富家。”

裴英說的零零散散,有的時候說兩句小時候的事,然後呼地一下又跳到了離家出走後經曆的事。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拜他過目不忘的天賦所賜,全都清清楚楚!也正是因為爭相恐後湧出的記憶太多了,讓他沒辦法有條理地說明。

但陳嫣能聽懂,她覺得自己是在看一部高度碎片化的電影,各種敘事手法都用上了...習慣了之後,其實並不難解。

陳嫣抱著膝頭,就在一旁安安靜靜聽著,聽裴英的‘得意’,也聽他的‘痛苦’,聽他對每一點兒美好的珍惜,也聽他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報複。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但她能一直聽。直到日落西山,兩個不用守夜的人依舊坐在馬車中,一個說、一個聽——沒有火光,隻有從車窗灑進來的皎潔月光。

“我也不要彆人眼中的‘好’、‘前程遠大’、‘出人頭地’,我隻要我要的...”裴英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輕,仿佛怕語氣重一些就驚動了什麼,他這二十多載歲月,從來沒有這樣溫柔的、毫無攻擊性地說過一句話。

其中充滿的是一種互相理解之後的卸下心防...裸.露出最本來的自己。

陳嫣回應著裴英的凝視,目光沒有任何偏移與躲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展現出來了何等的包容——裴英的問題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人不能理解的,剩下一小撮人能夠理解他的想法,但也很難理解他的痛苦。

但這些對於陳嫣來說都不是問題。

“辛苦了...一定很辛苦吧...”陳嫣的聲音很低,但在安靜的馬車中聽的清清楚楚。

裴英沒有想到陳嫣首先會說這個。辛苦?從來沒有人覺得他辛苦!他本身的天賦就像是神明的恩賜,擁有這個的他,彆人眼中的遙不可及於他不過是觸手可摘。彆人隻會當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偶爾有明白他想法的智者,最多也就是明白他的追求與執著,不會去否定他。但要說‘辛苦’,沒有人對他說過,他怎麼會辛苦?

陳嫣並不知道裴英的心路曆程,她慢慢回憶著道:“過目不忘,好的記憶不會淡忘,不好的自然也不會淡忘,這無疑是折磨人心的。人這一生曆經的事何其多,一般人記得那麼多已經足夠厚重了,如你這般,恐怕會不堪重負。”

陳嫣其實是有些吃驚的,裴英這種情況應該是‘超憶症’,簡單來說,什麼都能一點兒不差地記住,而且根本忘不掉!這是一種很罕見的病症,全世界也沒有幾個(至少已知的沒有幾個)。

‘超憶症’聽起來很爽,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讀書不用發愁了,彆人努力用功的時候,他們隻要隨便看看就行...但吃瓜群眾顯然隻看到了事物的一麵,而且是極其狹窄的一麵!

人的大腦為了保護自己,特彆設有‘遺忘’功能!所謂超憶症,其實就是遺忘功能的缺失!忘記,並不是人類的缺陷,而是人類為了保護自己,在漫長的進化歲月中保留下來的能力。

不能忘記的人在時間長河中都被淘汰了。

“人會遺忘,不是壞事。人心弱,事事都能留存於心,那才是不堪忍受的。你這樣,恐怕不是比彆人多了份天賦,而是比彆人少了天賦,少了能忘記的天賦啊...”陳嫣的聲音清淺,並不會比呼吸重多少了。

裴英模模糊糊的,感覺自己似乎呼吸不上來,耳朵裡全是亂七八糟的雜音——好像少年時,那個時候他還不熟悉自己的‘天賦’,總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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