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1)(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2377 字 3個月前

先雪後雨, 這讓外麵的世界一片泥濘——沒有雪色的潔白,也沒有雨日的清爽, 就是亂糟糟、寒氣慢慢入侵肌理的初春。

桑弘羊站在屋外,看著院子裡一片混亂。

是的,這個時候的櫨山莊園正院已經亂的不成樣子了。大家輕手輕腳地將陳嫣扶了進去,又有人緊急請來了疾醫。這個疾醫算是陳嫣的家庭醫生, 平常空閒的時候雖然也給集團內的雇員看病,但他的主業是照顧陳嫣的身體。

陳嫣這些年身體康健,她又是一個無比注意自己身體的人,疾醫更像是一個擺設了...不過如果可以選擇的話,疾醫寧肯自己就是個擺設!他原本在鄉裡也是遠近聞名的名醫, 後來去長安隨侍皇家。

他其實受不得皇家那樣大的規矩, 但因為醫術好, 頗受看重,直言要走也不太好...是後來抓住了機會, 將陳嫣照顧的很好, 乾脆分配到了陳嫣身邊,這才離了宮廷。

這疾醫的醫術雖然好,卻是一個最怕事的,此時陳嫣身邊的人忽然緊急來找他,他心裡立刻就是咯噔一下。

“桑先生請廳中來!”雖然內外都亂糟糟的,還是有人顧上了桑弘羊,說話的婢女是陶少兒,相比起她姐姐慌慌張張的, 她倒是鎮定了許多。對著桑弘羊勉強道:“外頭寒涼,如今須仰仗桑先生之處多矣,可彆如翁主一般病倒了...”

陳嫣身邊的人本身就分了司,大家各司其責,有很強的自我管理能力。所以即便是陳嫣病倒,他們這些人也不會一下失去控製。至於外麵的集團,那就更不會了!集團運行的體係比陳嫣身邊奴婢們的體係更早構建,也複雜的多。

所以平常陳嫣偶爾丟開手不管事,離開不夜縣總部很長時間,整個集團也可以自行運轉,最多就是需要她在一些關鍵的事情上做決斷。

按照道理來說,陶少兒這番話沒什麼道理。但桑弘羊知道她的意思,現在等著他去安排的並不是陳嫣身邊的奴仆,也不是集團,而是陳嫣本人!

陳嫣身邊的奴仆婢女當然也可以照顧她,但那是不同的!奴仆婢女可以很貼心,然而那始終和家人朋友不同。現在陳嫣人不在長安,身邊沒有一個真正的長輩親人...真正能勉強扮演這一角色的就是桑弘羊了。

陶少兒擔憂的看著內室的方向,現在內室之中人夠多了,她擠進去也沒有什麼用,在外指揮其他婢女不要亂了手腳才是真的...在安排其他人之前,她回頭看了一眼桑弘羊,輕輕歎了一口氣。

作為陳嫣身邊的貼身婢女,她什麼事都知道,所以也很清楚陳嫣昨晚的舉動為什麼會那樣反常。在這件事上,她知道全部,然而卻無話可說...有些事情,她身為一個婢女是沒有開口的餘地的。

所以她在桑弘羊身上寄予了期望,她做不到的事情,桑弘羊可以做到...也隻有他可以做到,如果與翁主親密如桑先生都做不到的話,也沒人能做到了...陶少兒忍不住這樣想。她覺得有些氣餒,有些事情,位置的不同就是絕對的不同,處在她的位置,能為翁主做的事情其實很少。

桑弘羊清楚陶少兒的意思,所以一直在廳中等待...說實在的,到現在為止他整個人還心亂如麻...所謂鎮定自若,也隻不過是混亂過頭之後,表麵上看起來的假象。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真正意識到陳嫣剛剛暈倒了!

暈倒的原因...暈倒的原因是什麼?就像是一台已經老態龍鐘的機器,內部的齒輪磨損過頭、缺乏潤滑,於是好不容易啟動之後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運行的非常緩慢。桑弘羊一向靈活的大腦,就是這台機器。

暈倒的原因是...是她在外麵站了一整夜...可是為什麼要在院子裡站一整夜?

桑弘羊走到了窗邊,手放到玻璃上,感覺摸到了一塊冰。他剛剛也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隻是一會兒身上已經冰冰涼了,這種寒冷時慢慢進入肌膚、骨頭縫的...他因為種種原因,剛剛根本察覺不到這種冷,至少他的大腦察覺不到。

可是身體還是會如實反映出一切的,他現在就覺得渾身十分緊繃,腮幫子也有一種微微酸痛的感覺。這是因為在剛剛的寒冷中,他下意識地繃起了身體、咬緊了牙關,當時的他一無所覺,現在卻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等到宋飛熊趕來的時候就聽到桑弘羊對她輕聲道:“阿嫣之前是這樣冷啊...”

宋飛熊路上就聽說這邊發生了什麼事,隻不過請她過來的婢女也知道的有限,所以她隻知道陳嫣是在室外帶了一整夜,然後就病了,其他的並不很清楚。現在聽桑弘羊說這個,也不太明白。

桑弘羊並沒有向宋飛熊解釋的意思,隻是轉頭依舊看向窗外。

“...阿嫣應該更冷...”因為她的心也是涼的。

這個時候疾醫已經在內室呆了一會兒,走出來的時候宋飛熊連忙上前道:“夏候先生...翁主如何了?”

老先生姓夏侯,看了一眼宋飛熊,又看了一眼並沒有上前,依舊站在窗邊的桑弘羊。搖了搖頭,清除掉心中的雜念...他也不去問為什麼陳嫣會在這麼冷的日子裡在室外呆一個晚上,他就是一個大夫,除了看病之外,其他的一概不管。

“...翁主身體一慣康健,今日雖因風寒燒了起來,卻算不上凶險,要緊的是好生休養。若是胸懷不放開,病就難得好。若是心情舒暢,以翁主的身體底子,好起來也容易!”拽了一大段醫理藥典之後,老先生照顧到其他人的理解能力,說了大白話。

陳嫣少年時代因為先天不足的關係,身體很糟糕,但那已經是多年以前的老黃曆了。她從小就有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物,最好的補品保著。自己又非常注意這些...相比起現在許多柔弱的貴族女子,她得到身體可以說是非常康健了!

所以這種時候夏侯老先生還敢說這樣的話。

直到老先生來開,準備去熬藥了,桑弘羊這才離開了窗邊,往陳嫣的內室走去。

這個時候陳嫣身邊的人也逐漸鎮定下來,沒有了之前的慌亂——內室原本有許多人,這個時候也歸於平靜,隻留下了照顧陳嫣的必要人手,至於其他的人,不許隨隨便便進出...其實這樣有利於陳嫣的休養。

當然了,桑弘羊和宋飛熊都不是彆人,所以他們要進出的話,當然是沒有問題的。

陳嫣的榻前有一扇屏風,宋飛熊連一個猶豫都沒有,繞過屏風之後立刻就站在陳嫣的榻前。桑弘羊走到差不多的位置的時候卻遲疑了一下...雖然他和陳嫣已經到了不分你我的地步,但他似乎也沒有進陳嫣閨房的機會。

平常也就是在小廳見麵而已。

不過大概是他們平常真的太熟悉了,現在陳嫣又在生病當中,沒有人覺得他一個外男走到這裡有什麼奇怪的。隻有宋飛熊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但她也沒有彆的意思,反而回頭疑惑地看了一下桑弘羊,似乎再問他‘怎麼了’。

桑弘羊抿了抿嘴唇,走了進去。

此時的陳嫣已經除去了外衣,整個人被塞進了暖和的被子裡,這是一床非常厚實的大棉被!

陳嫣從天竺引進了棉花,棉花在大漢非常受歡迎。織成布匹,雖然沒有絲綢的光滑鮮亮,但是它沒有絲綢那麼脆弱,保暖上麵似乎也更勝一籌,更重要的是成本,拋開物以稀為貴這一點,光從純粹的成本來看,它比絲綢低的多!而相比更便宜的麻料,棉布又舒服親膚的多。

總之,這是一種非常適合‘中產’的料子...以前的中等之家,用麻料覺得丟人,也不舒服,但用絲綢又覺得太貴了——大概是各類文藝作品給人的錯覺,讓不少現代人覺得古代絲綢相對現代絲綢便宜。

實際上,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古代的絲綢,即使是在絲綢相對便宜,也就是絲織業相對發達的明清時期,一匹最便宜的絲綢業至少是一兩銀子以上!而一兩銀子的月收入,隻有極少數的人能夠達到。

所以真不便宜!對於大富大貴的人家來說,絲綢布料不算什麼,但對於中等之家,這就是一個需要負擔,但又難以負擔的花銷了。

另外,棉花還可以彈被褥。相比起蘆花或者更等而下之的材料做的被褥,保暖性、質量方麵都不知道好到哪裡去。而比起絲綿被,或許重了一些...但說實在的,如果是蓋在身上,其重量是均勻分布的,也不會讓人難受。

而且重一點兒還能將一些縫隙壓的更牢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更適合冬天。

有些人喜歡絲綿被的輕巧,有些偏偏愛棉被的沉重...有些事情看個人選擇吧。不過有一個方麵卻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價格!做一床絲綿被用的絲綿比起一床棉被用的去籽棉花,價格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

就算用來做絲綿被的絲綿是一些此等絲綿、被汙染過的絲綿,但那始終是蠶絲啊,價格擺在那裡,根本沒有多少壓縮的餘地!

原本因為絲綿被的昂貴,而望而卻步,冬天依舊不好睡覺的中等以上、大富大貴以下的人家總算是找到了合適的‘被褥’。可彆小看被褥這種小玩意兒,人的一生有一半在床上,一年四季又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需要蓋被子,被褥這種東西的好壞,可以說對一個人的生活質量有著深刻的影響。

考慮到這個時代凍病了之後其實沒有太好的治療方法,棉被這種東西出現簡直就是救命了!

所以棉布、棉花皮子打開市場非常快!而市場上的極受歡迎又反映到了種植商。很多原本對於‘新作物’有猶豫的大地主、小地主、自耕農都紛紛找渠道買棉種(佃戶並沒有出現在這一波大潮中,因為佃戶是最難以承受風險的,如果新作物的結果不好,佃戶就會被風險打倒。相反,對此最熱情的是大地主。地主雖然總體上是保守的,但又具有一定的商人屬性,因為他們需要賣出自己土地上的產出...由此,他們對於賺取更多的土地紅利也是很有動力的)

陳嫣並沒有讓人將棉種藏著掖著,而是在預留自家要用的之後,其他的都賣了出去。不隻是賣棉種,還得賣服務,教這些準備種棉花的人種植的技巧。

也不再這種事上收費,真收費也賺不到什麼錢,反而會讓一些非常在意成本的小地主、自耕農望而卻步。對於陳嫣來說,推廣棉花比拿棉花賺錢更重要——當然,如果在推廣之餘,可以借此賺到錢,她也不會拒絕也就是了。

而且這樣做也不是真的一點兒好處也沒有,這也算是培養和這些大地主、小地主、自耕農之間的信任。和他們打交道熟悉之後,將來就算有彆的人也涉足棉花產業,隻要同等條件,這些棉花生產者,肯定優先將棉花賣給陳嫣啊!

棉花在齊地發展得很好...其實曆史上棉花在山東就是非常重要的經濟作物,山東的棉田在古代也是有名的——古代說棉花客,指的是專門販棉花的人,而古代筆記裡說到棉花客,十有**是山東人,由此可見一斑了。

陳嫣現在正生病,渾身發燙,但偏偏不能冷到一點點,所以身邊的人才找出了最厚的一床棉被——這猶嫌不夠,還壓了另一床棉被上去。確保因為生病而手腳發軟的陳嫣根本沒辦法弄開被子,隻能乖乖發汗。

至於說有些辛苦...比起因為風寒沒命,辛苦一點也就辛苦一點吧...

陳嫣這個時候整個人是昏迷的狀態,但是她的身體不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的。這麼重,這麼熱(被子裡塞了一些銅夫人),她整個人仿佛被放在蒸籠裡蒸,又好像被壓在了五指山下,有一種呼吸不上來的痛苦。

就好像一個人溺水了,明明會遊泳的,但是水浸濕了身上的重重布料,一切都變得那麼沉重...手臂越來越木然,整個人都在下沉,岸邊離自己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