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鳴(4)(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9176 字 3個月前

在熱力的催發下, 酒香彌漫出來。溫酒的差不多了, 劉徹用酒篩篩酒...這個時候的酒, 除了陳嫣推出的蒸餾酒, 其他的酒因為釀造工藝的原因,肯定會存在一些殘渣,所以喝酒的時候要篩一下!古人說篩酒真的就是‘篩’,字麵意義上的。

而江州司馬說‘綠蟻新醅酒’, 說的那麼好聽, ‘綠蟻’其實就是比喻,形容的是沉澱在底下的釀酒原料殘渣。

劉徹顯然不是做習慣這活兒的,動作相當生疏,陳嫣眨了眨眼睛, 提議道:“不如讓嫣身邊的婢女來吧...她溫酒、篩酒、倒酒是一絕...彆人倒酒隻能做到十分滿,她卻能做到十一分滿!”

其實就是利用液體表麵的張力, 張力足夠的話,液體是能夠比酒杯平麵上還要高一些的。

不過這也確實考驗倒酒的人的眼力、手勁兒...說是絕活兒,不算誇張。

劉徹瞪了陳嫣一眼, 將手上篩乾淨的美酒推到陳嫣麵前:“難不成朕親手篩酒還比不上奴婢動手?”

這根本不是活做的好不好的問題,而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身價’。就像陳嫣當年畫的紈扇曾經在長安的貴女圈子裡風行一時, 等到後來,逐漸有手藝高超的畫師做的也不比她差了。但即使是如此,她親手畫的依舊站在紈扇的最頂層,鄙視著下麵其他渠道得來的紈扇。

非要說的話,就是陳嫣的身份加成了, 她本身就已經抬高了扇子的價格。

陳嫣聽了卻是輕輕哼了一聲:“這話怎好這樣說?於不同的人來說也是不同的!陛下還是給彆人溫酒去罷!”

不同的人感覺確實不同,一般的人,要是有一個美女親近,早就樂的不行,說什麼是什麼了。但是換成是劉徹,美女這種,想方設法地親近他都不能夠呢!對於他來說,這自然沒有什麼價值。

陳嫣從小生活的環境注定了她很難因為劉徹親自溫酒就感激涕零,甚至誠惶誠恐。真要說起來,就算是小時候,劉徹隻當她是一個受父皇寵愛的小妹妹的時候,陳嫣就享受過不少劉徹的優待了——當時太子宮上課,課堂裡不許留幫忙做事的宮人,就算是劉徹這個太子,用墨什麼的都得自己弄。

陳嫣當時人小,弄不太好這些...劉徹算是他鄰桌,順手就幫她乾了。

更彆提同樣是皇帝的劉啟對陳嫣寵的不像話了,那是放在眼睛裡都不覺得疼的寵!陳嫣可以說是在他的膝頭長大的——彆人或許會被皇帝陛下一句話、一個親近的舉動弄得心潮澎湃,但在陳嫣這裡,真是不存在的!

關於這一點,劉徹自己也是知道的。

為此他還像韓讓抱怨過:“阿嫣這樣的女郎都不好糊弄了...對彆的女郎哪用得著這般!”

事實上,拿出他的身份,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可以拒絕他。而後宮的女子,隻要他稍微多一點兒關係愛護,哪怕就是問幾句,就足夠讓她們死心塌地了。倒不是此時的女子都這麼容易滿足,而是身份不同罷了。

天子富有四海、日理萬機,是上天之子。天子的愛護,當然和凡夫俗子的愛護不同——或許本質上沒什麼不同,但對於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又怎麼能夠當他們沒什麼不同呢?

這樣看來,陳嫣倒像是後世富養出來的女孩子,一般二般的是討好不到她的。

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像後世的追求者一樣,難追從來不是他們望而卻步的理由,難追的同時,自己還不是那麼喜歡,這才是真相。如果足夠喜歡,這種難追反而會被當成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貴重。

要知道,就算是一隻貓貓狗狗,那也是品種越名貴,照顧起來越麻煩!然而也不見那些本身就追求更漂亮可愛名種寵物的人因此就選擇便宜好養活的。貓貓狗狗都這樣了,落到人身上,一個好姑娘或者好小夥難搞定一點兒,這就更不是問題了。

所以劉徹的抱怨與其說是抱怨,還不如說某種程度上‘甜蜜的負擔’。就和後世男生女生向單身狗抱怨自己的男朋友女朋友多難搞定一樣,不排除有些人確實是在發泄不滿,但更多的隻是一種‘趣味’。

“此話隻你敢說了!”劉徹並不和陳嫣生氣,隻是指了指陳嫣麵前溫好的酒:“飲一杯。”

陳嫣可有可無的點點頭,和她想的一樣,溫酒的手藝非常一般。不過話說回來,溫酒這件事,就算做的再差,最多就是酒的風味達不到定好的要求罷了,也不會難喝到哪裡去,所以光隻是喝酒的話沒有什麼為難的。

“方才說哪兒了?讀史?”劉徹見陳嫣喝酒了,點點頭,自己也飲下一杯,接起了剛剛暫停的話題。陳嫣說到自己讀過史書,覺得主父偃的結果不會太好。

“主父偃真如此入不了你的眼?”他再次確認了一下。

陳嫣聽的有意思了,忍不住斜睨了劉徹一眼:“陛下這話怎麼說的?中大夫再如何也是大才,比之許多庸才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若是中大夫還入不了我的眼,那我眼中豈不是無人了?之所以那樣說,隻不過是說中大夫身上確實有著這樣的弱點。若是說長處,我也能說出一大堆。”

這也是真心話,主父偃身上的弱點是肉眼可見的,但是優點也很明顯,如果沒有這樣的優點他也不可能如今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將來甚至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相比起那些官僚集團最常見、最可有可無的角色,他簡直渾身上下都在發光。

劉徹聽了陳嫣這話也隻是‘哦’了一聲,他相信陳嫣說這些話是真心的,但同樣也確定了,陳嫣確實對主父偃將來不看好。他還打算將來要重用主父偃呢,所以對陳嫣這個說法是有一定反對傾向的。

不過這種問題純粹嘴炮也沒有任何意義,更何況劉徹也不想和陳嫣圍繞主父偃爭論一番——甚至可能最後都爭論不起來,陳嫣用一句‘你說的都對’就結束一切討論了。陳嫣並不是一個沒有立場的人,但是有些立場並不值得讓她和劉徹爭執。

所以這個時候劉徹果斷轉移話題,圍繞‘讀史’這個話題開始說起,順便還能回憶一下少時和陳嫣一起上課學《左傳》的時候。

這個時候的史書自然不可能太豐富,主要是曆史還不夠長,且此前的曆史,史料記載也不如後麵一些朝代豐富。

但是相關的零碎記載對於劉徹和陳嫣這樣的人來說,有心還是能看到不少的——這個時候書籍是絕對的奢侈品,而那些經典之外的書籍更是如此(傳抄的數量少,傳播成本高,更容易失傳)!隻有極少數人才有機會想讀什麼書就有什麼書,隻要這部書真的存在。

那個時候為了滿足陳嫣對曆史的喜愛,劉啟甚至專門開了一個項目,讓學者整理先秦的史料。雖然整理過去的史料,這是任何一個王朝都會做的事情,但相同的事情也有不同的做法。如果不重視的話,那也就是走個過場,相反,重視的話就是另一種操作了。

為了這個,當時不少研究史料的學者、史官,每天空出大量的時間整理現存的各種史料,同時還去石渠閣淘一些散亂的竹簡、木簡——這是現代史料,但是因為散亂、損毀的關係,複原的難度是史詩級的。

所以就算大家知道這裡可能有許多已經失傳的上古經典,也不能做什麼。想想看吧,這裡有六位數,甚至七位數的木片、竹片數量。而這些木片竹片就是上古經典、先秦史料、各種書籍的碎片,這種情況下想要找一個確定的目標簡直是大海撈針!

這就好比將一滿屋子的書全都撕碎,然後再將其隨便混作一團,灑在屋子裡。這種時候,要從碎片裡找出某一類書籍的碎片,然後拚出來...這當然是史詩級的難度。

實際上,石渠閣這邊的複原工作更難做,因為文字問題!

就算不往遠了說,就說春秋戰國時的文字吧,各個國家也有不小差異了。特彆是楚國和中原相比,簡直就不是一個畫風!如果不是這樣,秦始皇又何必要統一文字呢?

這種情況下,等於是滿屋子的書籍還可能包含幾種不同的文字。

要命!

所以就算知道石渠閣那裡藏著不少寶貝,也沒有人真的硬著頭皮去整理。最多就是一些有資格進入這裡的學者,有的時候沒事做了,在這近碰運氣‘淘金’...也隻能說是‘淘金’了,有的時候真能找到一些有點兒意思的竹片木片,而上麵短短一兩句話說不定就有結束學術界某個爭議的能力。

但這種碰運氣的行為始終不是做學問的常態,所以這件事始終也就是一種‘淘金’而已,就連皇室也沒有想過在這裡有所嘗試。

倒是因為陳嫣喜歡讀史,劉啟讓人略微整理了一下...至少找出一些應該記錄史料的,儘量整理吧...成果也算有,隻是沒到那種驚人的、能夠引起學術界大爆.炸的成果。倒是整理現有的史料,這一點成果不錯。

陳嫣看著倒是有點兒史記的意思,至少曆史內容這一塊不比史記差什麼...隻不過文采遠不如史記罷了。

作為一種普及性的曆史專注是很夠格的!也就是現在的傳播能力不行,不然這個早就傳播開了,而不會僅僅成為陳嫣、劉徹這些人的課外讀物、私人收藏。

說起曆史什麼的,陳嫣就比之前討論主父偃放得開的多了...而在這個偏學術的問題上,劉徹也是少見的可以和陳嫣真正打平。

應該說,劉徹獲得了這個時代最好的教育資源,有各個學派頂級大佬講課,沒有水平差的道理。然而問題是,他的大多數時間不能放在做學問上。關於學問什麼的,他也就是了解這麼回事而已,至於治國用人、平衡朝堂,那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一旦要討論學術問題,除非是陳嫣放水,刻意降低難度,否則很快就會由陳嫣全麵接手...沒辦法,陳嫣就是有這樣的能力!甚至就連政治這個科目也是一樣,劉徹的政治水平比陳嫣高,但純粹的政治理論水平卻不見得...陳嫣讀了許多的書,還在後世見識了太多的政體國體,光是高中政治課上的一些觀點就足夠閃瞎這個時代的人了。

曆史雖然也是學術的,但劉徹在學習曆史上也下足了功夫,所以和陳嫣的水平相差無幾。

畢竟‘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嘛!即使這個時候還沒有這句話,但類似的觀點肯定是存在的。坐在劉徹的位置上,他也確實要會從已經產生的曆史中吸取教訓。

說到以前讀史上下的功夫,劉徹就有一些抱怨:“如今這些國之棟梁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先賢經典通讀過幾部的都少,讀史更是敷衍!若是朕起興考問幾句,便是一問三不知了!”

陳嫣對此並不怎麼意外,彆把這個時代的官員想成是印象中的精英,事實就是這個時代識字率非常感人。很多朝廷官員也就是識字的水平,至於他們怎麼當上官的,嗯,就繼承來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相比起少之又少的孝廉,這個時代最常見的官員是,爸爸是官員、爺爺是官員,或者追溯到祖上,有人在春秋戰國時做過官員...總之,近一些的長輩有做官的,自己肯定能做官。而遠一些的祖宗有做官的,自己也有很大可能做官。

有的傳承的足夠久的、家風足夠嚴的家族,他們的子弟水平還算有保障。但一些新榮之家出來的子弟,水平真是不敢恭維!

實際上,不隻是這些靠先輩遺澤當官的人,就算是憑借自己真材實料走上來的官員,其真實的水平也很值得商榷。

就以主父偃為例,他是縱橫家的人,說實在的,這個時代學縱橫家本身就很反社會了——這年頭朝堂上的舊有勢力是尚未完全退場的黃老學派,新興的有儒家,還有不管哪家學派當家都少不了搭配乾活的法家...縱橫家甚至還不如沒落的墨家之流,至少人家祖上還曾經闊過呢!

縱橫家貌似曆史上出了幾個有名的人物,但究其社會影響力始終有限。

他能入縱橫家的門,要麼說明他腦子不好使,選了個沒什麼前途的科係學習。要麼就是沒得選,隻能選擇學這個。考慮到能夠提出‘大一統’‘推恩令’這種主張的人不會是傻的,所以更可能是後者。

這並不奇怪,黃老學派走紅的時候大家都想入黃老學派的門庭,就算入不了,拜入法家也不錯。除非是純粹的學術人才,不然在決定學習哪一家學說的時候,肯定是要考慮將來對應的出路的。

但當紅的學說,特彆是當紅學說的名師,他們是不會隨便收徒的。

主父偃沒有什麼出身,自己的天賦也不足以讓一些大佬破格收他為徒,他隻能在他能學的學說裡,找一個喜歡一些、有用一些的。

主父偃絕對不是什麼超級天才,不然不可能沒有這方麵的消息傳出!更不可能淪落到學習縱橫家!再加上沒有特彆好的學習條件,沒有名師...他的學術功底能紮實到哪裡去?

他在某些事情上是有本事的,提出‘大一統’‘推恩令’就證明一切了。但單就做學術這一點,他絕對非常普通,這是不可避免的。

倒不是說官員一定要有多高的學術水平,關鍵是,這個時代太多官員既沒有做官的能力,也沒有學術水平——劉徹不爽這些人是肯定的,沒有一個老板喜歡各方麵能力都不達指標的員工。

有沒有做官的能力,這一點其實不太好強求,因為有做官能力的官員本來就是鳳毛麟角,這是需要相關天賦的。一個國家的官僚集團,也用不著每一個人都有做官的能力,隻要有一部分有能力的組成骨乾節點就行了。

但學術水平,或者說學習成績,這至少是可以強求的...既然能當官,就說明是有學習機會的,一個個有學習機會的人沒學好就來當官了,這像話嗎?

劉徹其實就是在不爽這些人日子過的太容易,想他這個做皇帝的人少時還得認真學習,甚至如今還要時不時上課。這些人就這麼隨隨便便混日子...如果不是找不到頂班的,他甚至想把這些庸才全都換了。

隻能說,換一批不僅會引起官場震動,關鍵是也不會有什麼效果——因為換一批估計也是這樣的水平。

劉徹忍不住向陳嫣抱怨:“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學子也不知道是如何學的,癡傻了一樣!想當初高皇帝時,張良、蕭何、韓信、曹參...隨便一人也是一時之選。如今沒有戰亂動蕩,每日隻管讀書,反而沒甚樣子了!”

“開國之時經曆的事多,便曆練出來了而已。”陳嫣並不是厚古薄今那一派,所以能夠比較理智地看待這個問題。而且她是支持‘一代更比一代強’的。吸取前人的經驗教訓成長起來的新一代,肯定是有所進步的,根本不必覺得今不如昔。

實際上,人類從原始社會走向現代文明,靠的就是一代又一代的積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

陳嫣公道地道:“如今依舊是好時候,所以此時才能有衛青、汲黯、張湯、主父偃這些人!”

這是好話,也是實話...真要說的話,過了漢武這一朝,後來者也要羨慕他這個時候人才濟濟,就和他羨慕高祖皇帝時一樣。

倒是劉徹,聽了陳嫣的話相當意外。

“汲黯也就罷了,當初他給你我做過老師,當時我就知你欣賞他。衛青、張湯、主父偃這些,我倒不知你這般看好,竟能與開國名臣相提並論了。”

衛青不必說了,雖然他在對匈奴作戰這件事上表現優秀,現在還在上穀、漁陽等地打仗,從前線傳來的消息來看,顯然是一切順利的樣子。但他到底還沒有經曆足夠多的戰役,還遠沒有到後世封神的地步。

實際上,以這個時代不少人的觀點,衛青就算在戰場上封神了,主流評價也會有些不喜。具體可以看太史公給他的歸類,雖然太史公在《史記》中參雜了太多的個人情緒,像是過度抬高李廣什麼的,但其中的某些觀點也不可能是太史公自己一個人的想法,不然寫出來就太難以服眾了。

即使是那些有失偏頗的觀點,在當時的情況下也是很有市場的才對。

這種情況下,衛青雖然沒有被指名道姓地批評,甚至評價總體正麵。但篇幅那樣少,若有若無地忽略,甚至有編排進‘佞幸’的意思,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不管老百姓怎麼想(實際上生活在那個時代的老百姓,除開長安這種特殊地區的、邊區的,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衛青這個人),軍隊方麵怎麼想,總之文官集團有這種想法應該不奇怪。

沒錯,衛青確實做了一些後世看來很偉大的事情,但是‘偉大’發生在身邊的時候,是會被下意識忽略的,和他同時代的人是很難明白其中的意義的。

到現在為止,還有很多人覺得衛青是靠自己姐姐衛子夫上位呢——現在衛子夫也是皇後了,還生下了劉徹第一個兒子,王夫人比她晚了一年,也在不久前生下了兒子。雖然兩個兒子都還沒有長大,但擁有男性繼承人總算讓宮內宮外都放鬆了神經。

除了衛青之外,張湯、主父偃也是現在當紅的官員。主父偃的發跡快一些,張湯積累的多一些,他在田蚡時代就已經進入劉徹的眼簾了。他是一個典型的法家乾吏,似乎每一段時間都要出一個類似的角色?

不過不管是張湯還是主父偃,外界的評價都不高。主父偃就不用說了,他的問題眾人皆知。張湯的人緣比主父偃好一點兒,但說實在的,也好的有限。不過他的問題不在人緣上,作為一個很有酷吏氣質的法家人物,人緣這種東西就是一次性手套,該扔的時候也就扔了。

隻能說,張湯的定位就是酷吏那一掛。走上這條路,基本上就是孤臣了,他們就是純粹的跟著皇帝的指揮走,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這個時代的酷吏和後來的酷吏差彆很大,‘酷吏’更多意味著法律嚴明、不近人情、清廉(這一點有極少數酷吏沒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