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8)(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5481 字 3個月前

月上中天,夜涼如水。

‘吱呀’一聲, 原本守著門的婢女從混混沌沌中驚醒, 下意識地循著聲音看過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翁主?”

聲音是壓低了的,但絲毫掩蓋不住其中的驚訝。

是的, 這個時間了, 正是睡眠正好的時候, 本應該好好休息的陳嫣卻從內室之中走了出來...這個小婢女顯然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眼睛往陳嫣身後瞥了一眼,發現屋子裡麵守夜的婢女幾乎和她一樣, 也是滿臉驚訝。

守夜婢女一般都是防著主子半夜要喝水、要方便。另外, 夏天天熱了得給打扇子, 冬天天冷了得照看爐火...陳嫣其實不愛自己睡覺的時候也有一大堆人守著。然而最後還是拗不過時下的風氣,減少守夜婢女可以, 但完全不用就太不像樣子了。

最終守夜婢女隻用兩個, 而且分為了上下夜班,儘量減少這些小婢女的負擔。

陳嫣一般不會在大晚上的增加婢女的負擔,今次這個時候出來,確實是少見。

陳嫣身後有一個守夜婢女手上還提著一件薄披風,低聲道:“翁主,披上吧!夜裡涼。”

現在還沒有入夏呢,白天的氣溫還可以, 但一旦到了晚上,是真有些涼。

陳嫣沒有說什麼,披風便壓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看著庭中月光照亮下一片銀白,怔怔然出神, 就連婢女已經轉到她身前給她係披風的係帶了都沒有注意到。

“月亮可真圓啊...”陳嫣像是在自言自語,身邊的幾個婢女都不說話。

夜色、月亮、寧靜的晚上,這些總是容易讓人回憶起往事,陳嫣也不例外。她想起了許多個月兒圓圓的夜晚,那個時候的她不相信‘月圓人不圓’,相信的隻有‘人月兩團圓’...相信這個世界上的故事,隻要自己足夠堅定,就一定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電視裡、裡,一次又一次的錯過,說到底隻是裡麵的人物太不堅定,隻要一點點的誤會就足夠他們做出一生後悔的決定...而她,或者說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的絕大多數都是不會這樣的。

然而,很多事情隻有自己親自去經曆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陳嫣想起了在皎潔的月光下,她愛著一個人...那一年的雪夜,月光特彆特彆亮,她抱著去見一個人的期待去了兩個人都會去的地方,然後就真的‘不期而遇’了。這或許是一種巧合,一種巧合之下的不約而同。

但對於相愛的人來說,是不會這樣說的!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緣分,這就是心有靈犀,甚至,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當時的陳嫣還沒有經曆過後來的一些事情,縱使以此時的衡量標準,那時她已經稱不上‘年紀小’了,但她的心靈和小少女其實並無多大差彆——內心就像少女皎潔如月光一樣的皮膚一樣晶瑩剔透。

那就是一個水晶一樣幻夢...

所以她相信,他們的愛情可以永恒——其實大多數時候她並沒有想過永恒的事情,因為那個時候的愛戀,考慮到的隻會是眼前的快樂,就仿佛眼前即是永恒,而未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久到永遠不會到來。

後來,夢醒了...

“翁主?”旁邊的婢女忍不住提醒正在發呆的陳嫣...她實在是有些擔心陳嫣。

陳嫣並不說話,隻是輕輕地踏入了庭院中,仰頭看著那一輪明月...她忍不住去想,同樣的月光下,是不是也有另一個在看?總不至於隻有她一個人今夜難以入眠吧...畢竟,她從不懷疑那個人無比熱烈、無比真摯地愛著她。

即使從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表麵,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他不要她了,可她知道,他不是不愛她。這並不是她的死鴨子嘴硬,這個時候了還要說這樣的話,而是她對他足夠了解!愛與不愛,這並不是難以分辨的事情,被愛著是一種感覺...她無比確信。

一隻手捏著披風的前襟,陳嫣抬頭看著月亮的眼睛閉上了。過了好一會兒,她依舊什麼都沒說,轉頭回了房間——有什麼可說的呢?相比起那些隱秘的、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屬於她的、屬於對方的心情,事實卻是明擺著的。

他既然已經離開了,現在又何必再回來?

陳嫣這一晚根本沒有真正入眠,始終隻是淺淺地休息。她睡地很輕,仿佛一切都浮在表麵,意識上是半夢半醒的。一方麵,她做夢了,另一方麵,她又能模模糊糊感受到房子裡的氣味、光線變化、帳子的顏色。

睡成這個樣子,第二日到了該起床的時候她卻是依舊起床。隻不過不同於往日,她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有婢女提醒她,她才像是回過神來一樣,點點頭,開始洗漱。

陳嬌見到陳嫣的時候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對勁,但是她沒有多嘴,隻是在一旁看著——這個時候她也沒有餘地去說什麼,有些事情隻有當事人自己才能夠麵對!其他的人,就算再想幫她,再想拉她一把...也不能夠。

“阿嫣,今日不若出門遊玩吧?”陳嬌湊近了妹妹的臉,提出自己的建議...她覺得可以趁這個時候出去走走,開闊開闊心緒,不管怎麼說,少想那些‘煩心事’總是好的。

陳嫣摸了摸自己的臉,心知陳嬌可能是在擔心她。她揚起笑臉,點了點頭:“好,就去遊玩。”

不管怎麼說,她始終不想讓這些愛著她、擔心她的親人因為她的事情憂慮心煩。

於是兩姐妹收拾收拾,就出門遊玩去了。

現在雖然天氣逐漸熱了起來,但總體來說日子還是不難過的,所以戶外活動頗多。兩人沒有什麼準備,也辦不了有意思的聚會,乾脆就去爬山。山中有林木、曲徑通幽,倒也不熱。

兩人去的不是一些無名山,那些山除了砍柴的樵夫,就隻有飛禽走獸了。那裡爬山,不說道路艱難,光是可能出現的猛獸就讓人望而卻步了。她們去爬山,以及各種文人墨客的‘爬山’,基本上都是旅遊景點、道觀廟宇所在、避暑彆苑聚集區之類。

這種地方,猛獸都被驅趕的厲害,也有專門的山道。

這樣一路上山,到了合適的地方還可以野餐,走走玩玩的,一整天都被消磨掉了。

要說還是這種需要耗費體力的活動有用,就像後世,很多地方都還喜歡通過體力勞動填充囚犯的日常,反正一整天下來,回程的時候陳嫣已經不記得之前心痛的感覺了——爬山消耗了大量體力,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想其他了。

“明日不如還出來玩耍...在城外溪邊辦流水詩會——”陳嫣興致勃勃地和陳嬌討論這個問題,然而轉角,說話聲戛然而止。

必須要說的是,陳嫣在城中的這座宅邸並不算特彆大(和她其他的房產相比)。長安城寸土寸金,如果不是開國之初就占好了地盤,之後新建的宅子就很難做的規模龐大。

如田蚡當初想要建大宅,就得打一些國家衙門的主意...他想要考工署所在的地方。當時劉徹真的生氣了,反問他是不是連武庫一起拿了,這才算讓田蚡的氣焰低了一些。

田蚡這樣的外戚加當紅炸子雞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彆提了!

陳嫣在長安城內的宅邸規模真的不算大,當然,如果她有心,想要擴大也不難。但那又何必呢?這個大小的宅邸完全夠用。而且在長安附近她也多的是住處,陽陵邑的宅子,終南山上的避暑彆苑...

另外,永華殿,或者劉嫖的大長公主府,哪一個不是隨她住?

這個長安城內的宅邸也是一個大宅院裡套了好幾個小院,但因為規模到底沒有到誇張的地步,所以並不存在數條通道保證訪客彼此之間都可以不相遇。陳嫣和陳嬌回來,二門外就下了馬車,走著回正院。

一下就遇到了彆人...

“...昭明...”陳嫣的怔愣隻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很快反應過來,現在可不是發呆的時候!她儘力讓自己的反應正常,一切都像是熟人重逢的樣子...但隻有能旁觀一切的人能夠明白,這是多麼的徒然。

陳嫣知道這個時候她應該微笑著點頭,然後擦肩而過,什麼都不說。但是她的腳就像是被粘在地上一樣,根本不能挪動哪怕一步。在她的世界裡,一切仿佛靜止了,所有人的聲音她聽不見,所有周圍的色彩她看不到,就連呼吸都變成了一件有些慌張的事情...她的眼睛看到他,隻能看到他。

這個時候才能明白,不管之前為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設,自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平常心對待那個人了...其實都隻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想象!

體力消耗殆儘就沒有精力去想這件事了...這當然隻是一種暫時的錯覺!一開始或許有用,但隨著逐漸習慣這種體力消耗,一切又會恢複原狀。而且這個過程中一次也不能接觸到那些想忘記的人和事。一旦重新接觸,全部的努力就會前功儘棄!

人類的感性總會在這種時候昭示出無比強大的存在感——人是理性動物?或許吧。但那隻是感性的東西還不夠強烈而已!理性需要的是維持,而感性,隻需要一瞬間的鬆懈就夠了。

陳嫣終究還是挪動了腳步,就在與顏異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輕聲道:“彆來了...昭明,再也不要來了...”他們已經完了。

陳嬌在一旁以一個純粹局外人的角度看著這一切,這讓她有一種兒時看手偶戲的感覺——那上麵是彆人的、早就寫好了的故事,不管她有怎樣的觸動、怎樣的想法,都無法改變故事的走向、命運的歸屬。

而她,身為觀眾,其實對這場戲中發生的絕大多數事情都洞悉到了細節,她甚至能從中領會到命運的安排,與人物之後一些必然的走向——戲中人不知道,但是觀眾總會有一些預料。

站在上帝視角,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陳嫣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麼微弱,有多麼逞強,但是彆人不會聽不出來...她幾乎已經在‘求救’了,屬於人類的‘軟弱’徹底被暴露了出來!

她知道自己該結束一切,絲毫不拖泥帶水,知道他們已經完蛋了...但是,她其實還愛他!有這樣的前提,她終究是無法如自己想象的那樣乾淨利落、清清白白地處理好自己的人生了。

說實話,如果說結束就真的結束,特彆是在兩個人都還有感情的情況下...這世上恐怕就要少掉一大批癡男怨女了。

顏異卻隻是注視著陳嫣,他沒有說什麼會刺激到陳嫣的話,更談不上果決。他隻是溫柔又堅定地看著陳嫣,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又一日,陳嫣果然就像她計劃的一樣,和陳嬌去辦流水詩會了。因為是臨時的活動,來的人‘質量’要下降一大截,但是兩人都不在乎,反正開心就好了。確實也很開心——至少表麵上是如此的。

陳嫣晚間洗漱的時候忽然問了一句:“他今日又來了?”

貼身侍奉陳嫣的婢女當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互相看看,還是陶少兒低聲道:“翁主...聽說是的。”

陳嫣‘嗯’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第二天,陳嫣和陳嬌還計劃出去玩兒,但早上的時候忽然下起了大雨,看樣子至少能下半天,這就沒辦法了。

陳嫣看著屋簷下的雨珠如簾,皺起了眉頭,不住地自己摩挲著自己的手指,這是她有些焦慮的時候才會有的動作。

相比起陳嫣的‘焦慮’,陳嬌就顯得有些老神在在了。一邊在廊下鋪設好的桌案旁溫酒,一邊吩咐婢女去取一些佐酒的點心。察覺到了陳嫣的焦慮卻表現的什麼事都沒有,反而將溫好的酒遞到陳嫣的嘴邊。

“嘗嘗這酒...還說是今歲少府新釀,隻送進宮裡供應皇上、太後這些人。”說這話的時候陳嬌是有些揶揄的。當初給她送酒的少府小吏可是好一通吹噓,然而這些吹噓對陳嬌來說鬼的用處都沒有。

對於陳嬌而言,少府用來送進宮的極品新釀,那算哪根蔥?她從小就享受這些東西的供養,一開始是因為外祖母,後來則是因為皇後的身份。如今的她,雖然不再是皇後了,但一應生活待遇依舊與皇後同。

又有陳嫣生意給她賺的那些錢...她的生活,從來不會為這些而如何。那些對於她來說,並不見得比吃飯喝水來的特殊,正常情況下,誰又會因為吃飯喝水而受寵若驚呢。

陳嫣微微張口,下意識地飲儘了這杯酒,飲完之後才皺了眉頭...這就的苦味太重了!對於一向喝小甜水的她來說,實在有些受不了。

直到有婢女奉上蜜水,她喝了一杯,這才覺得好了點兒。

陳嬌順勢就和陳嫣討論起了如今市麵上的種種美酒,不隻是酒,話題借此延伸開,幾乎什麼都聊——如果是平常的陳嫣,她就能察覺出來,這是姐姐陳嬌正在轉移話題了。畢竟,雖然她自己是個並不算敏銳的人,但相對的,陳嬌也實在不算是一個交際上的高手。

而如今陳嫣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察覺,隻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跟著陳嬌的話題走。常常會因為反應遲鈍而顯得笨拙,一點兒也不像平常的她。

有陳嬌在的場合,陳嫣並沒有做什麼。雖然陳嬌並沒有約束過她,也約束不了她,但有她在,始終和自己一個人是不同的。

但這種壓製並不會真的有用,相反,隻會讓原本弱小的念頭越來越壯大。

陳嫣中間離開了一會兒,是去方便。中間不過半刻鐘不到,這還是算上了來回的時間。但就在她返回的時候,站在遊廊中,看著庭院中如瓢潑的大雨,終於還是無法和自己的心對抗了。

她問身邊的婢女:“今日可有什麼訪客?”

小婢女並不知道這個事情,隻能低聲道:“奴婢不知...奴婢這就遣人去問閽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