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5)(1 / 2)

漢貴女 三春景 10087 字 3個月前

陳嫣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這種問題劉徹在過去是不會想的,因為不管陳嫣說了什麼他的第一直覺都是‘真’——這個世界上還有陳嫣不敢講的真話嗎?她不會說謊,因為用不著。

即使是麵對他,九五之尊的皇帝,她依舊是有什麼說什麼,連敷衍的謊言都沒有。既然是這樣,這天底下又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夠讓她說謊呢?

但這一次,劉徹第一次心中有了疑惑...是真話嗎?陳嫣是不是在保護那個男人?一方麵他覺得陳嫣在騙他,如果真的已經沒有牽連,那現在又算什麼?陳嫣可不是一個不乾不脆、糾糾纏纏的人!

一旦她決定結束某件事、某段關係了,那必然是乾乾淨淨的。所謂藕斷絲連,所謂餘情未了,這些在陳嫣身上都不可能見到...她不是一般女子,不是藤蘿一樣的存在,應該說她從不‘依賴’。

所以無所畏懼、不需糾纏。

而如今還與那個男人有接觸,這本身就說明了什麼!

但是,另一方麵他又覺得陳嫣沒有騙他...陳嫣是不會說謊的,這個概念太過根深蒂固了,以至於他的心理很難不偏向這個結論。而人的心裡一旦有了偏向,想要找到證據去證明這種偏向從來都不是什麼難事呢!

是的,陳嫣如今還與那個男人有交集這很奇怪,另一方麵的證據也顯示出這件事裡有太多內情。但那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上總有種種意外,總有一些因素導致事件發展走向不那麼符合邏輯的方向——很多人說現實往往比更加誇張,因為需要邏輯,而現實世界不需要。

“陛下,人已經來了。”韓讓低聲稟報。

劉徹沒有和陳嫣說太多話,更沒有追根究底,昨天的見麵更像是一場虎頭蛇尾的遊戲,拙劣且無趣。不是劉徹不記得自己見陳嫣的原因,而是有些事情知道歸知道,可一旦真的去麵對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隻有麵對陳嫣的時候劉徹才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身為凡人的一麵,這個時候他不再是心想事成的那個天下之主,更像是一個普通男人。所以也要麵對喜怒哀樂,麵對希望和失望,麵對生活中可能的滿意與不如意。

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早就習慣人類命運的悲喜了。而他身為決定大多數人命運,與命運之神分享‘權力’的那個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承受力還不如普通人。

普通人可以承受的失落失望失掉一切方向,他不一定能承受,或者說不一定敢於去承受。

劉徹年輕的時候是真的以為自己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的,他是皇帝,理應如此。但命運的顛沛流離能夠讓每個人受到‘教育’...他終究知道有的時候不得不服軟,而這一次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明證。

他劉徹,漢高祖曾孫,當今天子,終於還是服軟了。

擺在麵前的答案,隻要他再追問陳嫣幾句就能夠得到答案——不管這個答案是真是假,那終究是一個答案!至於關於答案的判斷,那是之後的事情了。但就是這樣,他也沒有問出口,他甚至不知道是什麼讓自己喪失了勇氣。

而後,他召見顏異。

人有的時候就是這麼奇怪,非要去求一個答案,但又沒有勇氣去直接麵對,隻能用迂回的方式。為什麼非要如此?難道當迂回的答案是不可接受的時候,還能夠否認?還能夠告知自己這是假的?

“讓他過來就是了。”劉徹吩咐韓讓,這個時候他還有空想自己比自己原以為的要冷靜。

很快,儒生模樣的男子過來拜見。

宮人們離得遠遠的,近前的隻有一個韓讓而已。劉徹將目光從複道之下收回,投向了這個在自己麵前行禮的男子——就像這個天下任何一個人一樣,恭恭敬敬,躬身彎腰。

“顏異...朕記得你當年做過朕的大司農中丞...”劉徹選擇了這樣一個不功不過的開場,然後自己先笑了:“罷了,免禮吧...朕倒是有事與你說呢。”

看著顏異這個人,劉徹不得不承認,正如他所想的,這無疑是個優秀的人。過去他也曾召見過這位俊才,按照當初留下來的記載,他應該很滿意這個人。不過之前對於這個人的印象已經很淺了。

畢竟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更何況當時顏異在長安根本沒當多久的官。那樣短的時間不要說做出什麼讓人記得的功績了,就是讓他記得有這麼個人存在過都很困難。

如果不是因為宮女的告密,顏異這個名字必然會永遠消失在劉徹的記憶中。

他其實已經不記得這個人了,所以這一次需要仔仔細細地打量顏異,才能夠做出判斷。

陳嫣從來不是一個將就的人,劉徹知道陳嫣的眼光有多高,所以從一開始就斷定顏異會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現在看看確實如此——隻看他這個人便是翩翩公子,如琢如磨,人如朗月入懷、清風拂麵。

再想想這個人的履曆,如今在儒家圈子裡的名聲...確實是和很不錯的人。

但與此同時劉徹其實也是失望的,顏異很不錯,但並不出奇。非要說的話,他是個優秀的人沒錯,但沒有優秀到讓劉徹覺得自己應該輸給他...所以他憑什麼得到了自己不能得到的呢?

“顏異...你可知朕為何召你?”劉徹注視著顏異,展露出屬於天子的威嚴,給人以莫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就連常年陪伴在左右的韓讓都有些承受不住,但顏異卻像是一點兒不受影響。今天被召入宮麵見天子,他已經隱約意識到是什麼事了...至於天子威嚴帶來的壓力,對彆人或許有用,對他就不一定了。

多年以前他就得到了天子也不能得到的,當年的他能夠頂住壓力,現在這樣又算得了什麼呢?更何況他早就在反複的自我折磨中懲罰自己了,一個會這樣做的人,現在的一切對於他來說真的很難說是惶恐更多,還是解脫更多。

“草民知...”顏異的聲音很平靜。

平靜到劉徹都有點兒意外了。

看著顏異,劉徹忽然道:“之前隻覺得如意與阿嫣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如今見你才知道,她終究和阿嫣不同...有些像你了。”

“你如今與阿嫣又是怎麼回事?”沉默了一會兒,劉徹就像是才想起這個問題一樣,問了出來。

顏異垂下眼瞼:“草民如今隻是無憂翁主老師...教導無憂翁主治《論語》。”

劉徹似乎是沒有想到事情這麼‘簡單’,他下意識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會不會是趨利避害之下的回答?會不會隻是這個人的巧言令色?

“天下治《論語》的博學之才不少,為何偏是你呢?況且以顏卿之能,教導一女童,實在是太過屈才了...”劉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話。

在劉徹觀察著顏異的時候,顏異未嘗沒有觀察這位天子。對於這個可以說是改變了自己人生的人,顏異的觀感是複雜的。一方麵他應該恨這個人,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霸道與強權,顏異與陳嫣當初根本不用分開,他們本應該成為一對眷侶的。

可另一方麵,從小受到最正統儒家學說教導的顏異是無法去恨自己的君上的!事實上,愛著君上所愛之人對於他這樣的臣子來說本來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

更何況,顏異也不是一個會為自己找借口的人。他很清楚是自己選擇了自己的人生,有因必有果,非要通過去痛恨另一個人來解脫自己...這不是他能做的。

顏異以前也曾見過劉徹,但那種見麵是君上與臣子的見麵,雙方完全是不對等的。現在則不同,雖然顏異現在的處境比當年‘危險’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現在確實與劉徹地位對等了沒錯。

劉徹見顏異是因為顏異和陳嫣的關係,顏異得到了他始終都沒能得到的。不管劉徹嘴上承認不承認,心理上都確認了對方是自己的‘情敵’沒錯。這樣的位置對比,讓劉徹很難以純粹上位者的角度看待顏異。

而反映到顏異態度上,也大同小異。

這個時候顏異終於能說自己對劉徹,而不是大漢天子,有一定了解了。

和顏異想的不一樣,劉徹並不是一個獨斷乾坤的樣子,應該說和朝堂上的那位九五之尊有很大的不同——在劉徹像是在自言自語的時候,顏異終於明白了一些事。

即使是貴為天子,有些事情也和普通人一樣。麵對陳嫣,該百轉千回、求而不得、患得患失的時候是從來不會含糊的。

也是,真的愛一個人的時候是無法用強權去強迫一個人的,而當屬於皇帝的強權不能用,按個人也絲毫不為天家權力與財富動容...皇帝愛一個人又和普通人愛一個人有什麼分彆呢?

注定要享其中的甜,也注定要受其中的苦!

“稟陛下,草民並不覺屈才。”顏異依舊半垂著眼瞼,像一個恭敬臣民一樣不去直視天子:“之所以留在翁主府教導無憂翁主,本就是草民毛遂自薦...草民知曉無憂翁主事後便來到長安,這是草民求之不得的。”

劉徹倒是相信顏異說的這話,一般的男子或許不會對一個女兒這樣有心。但調查過顏異的履曆之後就知道,他並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