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辛把紀墨埋在了朗日城外,就在他們看日出不遠的地方,跟著他一起做這件事的還有他的兒子紀峰,已經長大的兒子也有一把力氣能夠使喚了,兩人合力把人埋了進去,壓實了土,來年,也許這裡也能長出茂盛的草。
“回去怎麼說?”
紀峰問他,還帶著些困惑。
紀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依舊是在這裡,站在這裡,這樣的角度看黃昏之下的朗日城,紀墨死前的那些話,忽而變得極為清晰,清晰得像是在腦中不斷回放。
“他從小就比較怪,那些小孩子喜歡的東西,他從來都不喜歡,得了那個男奴之後,高興了很多,以後就一頭紮進雕刻裡麵,非要做一個雕刻匠……雕刻匠,雕刻匠又有什麼好,還不是要給人當奴隸?”
紀辛的語調平靜中藏有一絲嘲諷,“跟了一個奴隸到了大部族去,多少年都不見回來,這就是他,從小怪到了大,我是從來看不明白他想什麼的。昨天,他跟我說這裡百年之後會被大火覆蓋,我不信他,之後他就突然死了,那麼突然,這一定是神罰,他說了不該說的話。”
回看紀峰,紀峰才知道這樣的事情,震驚之中還帶著點兒懷疑的意思,朗日城的繁華是誰都能看得見的,怎麼會突然有大火?草原上,除了枯草季方便點火,其他時候,想要點一堆大火都缺柴火,不那麼容易。
要覆蓋一座城的大火,該有多大?
如同天方夜譚。
“這話我隻說這一次,以後不會再說,你記得就是了,他應該不會說假話,他從不說假話。”
拍著兒子的肩膀,看了一眼有點兒凸起的小土坡,紀辛招呼道:“來,跑兩圈兒!”
兩匹馬,兩個人,來來回回讓馬兒在這裡踩踏,把那凸起的部分踩平壓實,最後,誰也看不出痕跡了。
三年後,紀母去世,她臨死的時候,隻有大兒子一家陪在身邊兒,她拉著紀辛的手說:“就把我葬在這院子裡,那株桃樹下,你弟弟……他還沒有回家。”
有氣無力的話說起來格外漫長,每個字似乎都是最後一口氣息,她的目光看著大兒子,卻又穿透了大兒子,看向他身後那方天空的縮影,西方佛國,她竟是從不知道他還會喜歡那裡,傻小子,說謊都不會的。
“帶他回家,回家……”
虛弱的聲音在要求,抓著紀辛的手卻放鬆了,鬆弛的皮膚之下,那一股子力道,垮掉了。
“母親——母親——母親——”
紀辛悲痛欲絕,高大身材的漢子,這一刻整個人都像是縮了水,小了不止一圈兒,縮在床邊兒,拉著紀母的手不肯鬆開,腦中一幕幕,那些小時候的情景,以為厭煩了忘記了的情景,重新浮現,母親啊母親,你怎舍得放手?
院子裡有一株桃樹,那是曾經從南邊兒帶來的桃枝精心培育出來的,不僅紀墨的院子裡有,就連紀辛的院子裡也有,養在盆中的桃樹分成了兩枝,隔牆而種,也如兄弟一般。
大約是到了北邊兒,水土不服,這桃樹開花的時候有,結果就很難吃了,又小又澀,簡直讓人懷疑紀母是不是在回憶中過分美化了桃子的味道,然而那樣澀口難吃的桃子也能被醃製成酸甜可口的果脯,可惜糖總是比鹽更難得,那果脯也格外珍貴,很少能吃到。
紀辛帶著兒子在桃樹下挖坑,兩人都是熟悉了的,被皮子卷著的屍體送入坑中,一同放下去的還有一個皮質的小包袱,那裡麵裝著的是從城外起出來的紀墨的屍骨。
白骨被放下的時候,紀辛從他的腳趾骨上取下來了一塊兒,紀峰不解地看他:“父親?”
“隨著阿桑公主來的佛醫不是要回去了嗎?讓他把這個帶回去。”紀辛把腳趾骨遞給兒子,“他說過要去西方佛國的。”
這個“他”指的就是紀墨了。
“是。”紀峰應了下來。
草原上的人不講究入土為安,天生逐水草而居,若是死後就定在一處了,好似也顯得疲憊。他們的屍骨,若是親人不舍,是能夠拿來當做隨身物品留念的,還有把屍骨精心雕琢成骨笛的,那種原始的樂,吹奏起來的嗚咽之聲,似親人戀戀不忘的心音。
紀辛卻更明白紀母所在的南邊兒講究的是什麼,他以前聽紀母說過,都記下來了,這才會安葬紀墨,但,紀墨的心願,他去不了,就讓他的腳趾骨去吧,如此,也當他真的踏足了那個西方佛國。
被紀墨譽為鋼鐵直男的紀辛從來不明白借口並非心意,以為已經平複的悲痛,隨著紀母的去世,再次於心中回蕩,他一時間承受不來,隻想以這樣的方式來滿足弟弟的願望,也安慰自己的內心。
紀峰把腳趾骨送到了佛醫的麵前,他特意找了一個小木匣子裝著,那還是他小時候,紀墨給他做的,如今用來裝他自己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