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編鐘的難度在於難以想象其與其他樂器配合演奏宮廷樂的樣子, 那麼鼓的難度就在於力量的不拖泥帶水。
況遠在紀墨的心中,一直都是那種翩翩君子,很有些隱士風度的人, 縱然有些時候似乎也顯得偏激偏執,不那麼好說話的神經質,但更多的時候,還是很有閒雲野鶴的氣度的。
這樣的人, 彈起琴來,真的就是高山流水之感,吹起笛子來, 也如山中仙鶴,嫋嫋然雲中, 其他的樂器,縱然是束縛重重的宮廷樂所用的編鐘, 也能感到一些山野閒趣, 並不流於凡俗。
以至於他奏的樂, 留在紀墨心中的印象都是高、潔、雅,有種難以言喻的超脫之感。
以上種種印象,不能說不對, 但到底太過片麵了。
第一次見況遠擊鼓,也是紀墨第一次見到況遠的形象有了如此大的顛覆。
他的身上縛著一根繩,將兩個寬大的袖子完全拽起, 露出胳膊來,完全暴露在外的小臂上,隨著鼓槌揮動而暴露出肌肉的線條來, 每一次擊鼓, 或輕或重, 或迅或捷,都踩著鼓點,讓人感覺到那種心臟都隨著節拍跳動的感受。
一下一下,聲音震動到心裡,五臟六腑,似乎都隨著這樣的節拍而震動,不知道遠處聽來是否也有這種入心之感,但站在近處的紀墨,的確是刷新了自己的觀感,竟然還可以這樣嗎?
從來沒想過,看人擊鼓還能看出力量之美來,那種美是通過鼓點節拍傳遞過來的,聽覺似乎優先於視覺,讓人發自心底感受到那種乾脆利落,全不拖泥帶水的力度之美。
擊鼓真的是一項很需要力氣的事情,看著況遠的額上很快冒了汗,看著他的肌肉用力,紀墨很是明白自己若想要做到,恐怕也需要鍛煉鍛煉身體才行,真的以為仙氣飄飄就是弱不禁風,恐怕就無法做到如此擊鼓了。
一段整樂完成之後,紀墨以為這就完了,沒想到況遠索性接了繩子,拉開衣領,讓上半身從衣領之中鑽出,暴露在外,堅實的肌肉線條並不笨拙,反而顯得優美。
寬大的衣袖在腰間係住,鬆鬆垮垮,恍似多了一條短裳罩在寬袍之外,汗水從肌肉的溝壑之中流過,並不是完全雪白的膚色,也不曾飽經烈日的摧殘,就是那種自然的肉色,便似有了灼眼的火熱。
“好久不曾擊鼓了,果然還是要這樣才痛快。”
況遠沒有退下來,站在那麵大鼓前,再次揮動起鼓槌來,他並不會跳舞,但在某些鼓點節拍上,也會用力地跺腳,或者加一聲“喝”,大開大合的擊打動作,配上那樣的力度,莫名也有了幾分況遠從不曾有的英雄氣概。
鼓點沉重蒼涼,又在樂聲之中找到了協調的點,於是,壯懷激烈,古道荒漠,西風瘦馬。
那一個音符一個音符連接起來的樂曲,似乎如筆端畫墨,時而細細勾勒,時而大筆揮灑,最終構成一幅出征之景。
這一曲,送離人,望長安。
這一樂,奏凱旋,望歸途。
若有千軍萬馬,隻在眼前,隨著鼓點激昂,旗幟飛揚,西風烈烈,駿馬嘶嘶,那鎧甲可曾為風沙所沒,那將士、可能再見長安?
曲不知,所以深沉。
樂不知,所以輕揚。
那樂曲無法到達的地方,是否有人為此浴血沙場,又有幾人能披紅而歸?
似有矮牆在腳下,似有曠野在遠方,似有那無數目光落在後背上,讓這鼓聲都沉悶得發響,是一顆顆心跳躍之後落下的力量,是一種種思念傳遞的哀涼。
那拋卻頭顱的地方,是否,也曾有這樣樂聲指引,莫要讓亡魂失了方向?
畫有畫境,看畫如在畫中,可感畫家筆觸,若心神已經入畫,被畫牽引,身臨其境。
樂,同樣有樂境。
若鄉音相連,萬裡若故。
又似聲傳天地,那天地之中的一絲感念,也隨之傳給了聽到樂聲的人,讓他明白一些什麼,感悟一些什麼,走入那樂師所演奏的樂曲之中,感受那樂曲之中所寄托所抒發的東西。
你看那天高雲遠,是一片閒時風景,
你看那風吹葉落,是一片蕭瑟秋情,
你看那曠野無人,是一片荒涼清冷,
你看那黃沙漫天,是一片烈烈濃情。
那樂曲的低是思,是哀,是彆,是離亦有情。
那樂曲的高是念,是喜,是見,是聚若浮萍。
那低柔婉轉的,也許是美人旋腰,裙擺飛揚,讓發上金步搖,搖亂花顏。
那高昂激蕩的,也許是將士凱旋,金戈鐵馬,讓甲上銀光冷,刺入人眼。
一聲緊則一聲急,一聲短則一聲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