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南舟就站在玄關處, 眸光直直地望向四年多未見的父親。
麵對這一句指責,葉南舟抿住的唇角微微動了動,眼眸低垂下去。
方阿姨下意識地拉住葉南舟的胳膊, 有些著急地打圓場:“你爸爸就這個脾氣,你彆跟他計較。”她對葉建平皺眉, 示意他好好說話。
明明兒子不在身邊,他比誰都惦記;現在兒子好不容易進家門, 第一句話就要往外趕。
方阿姨拉著葉南舟往客廳走,將他手裡的禮盒拎起來給葉建平看:“老葉, 彆跟南舟說重話了。南舟還特意從榕城大老遠提來這麼多東西看你。”
“你就……”葉建平一句話上不來下不去, 瞥了眼幾年未見的獨生子,終究還是沒按自己的氣性往下說。
葉南舟坐下後,方阿姨去廚房張羅午餐,出來送上一杯茶水,見父子倆還沒開腔說話, 便暗自搖頭。
都是不好相與的脾氣。
方阿姨主動道:“老葉, 你剛說南舟的楊伯伯吧是哪個?怎麼跟南舟扯上關係了?”
葉建平要說話, 葉南舟端起水杯,溫聲解釋:“應該是小兒子在榕城那個楊伯伯, 做酒店布草生意的。”
方阿姨想起的確有這麼個人, 之前跟葉建平的公司合作過。她緊著一步問:“你們碰上了?出什麼事情了?”
葉南舟知道,方阿姨是主動提問要在他爸爸麵前,將這件事情掰開揉碎,順便給他一個陳情解釋的機會。
方阿姨的好意,葉南舟向來是領的,沒道理讓這樣溫柔善良的人失望。
葉南舟就提到老楊小兒子帶孩子參加他的節目,因走關係未果, 後匿名舉報其他選手造謠節目組不公正等,並將節目組如何請律師處理,都一並說清楚。
方阿姨搖搖頭,有些無語地道:“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轉而對葉建平說,“老楊也真是的,怎麼不怪自己孫子參加比賽不用心,怎麼不怪自己兒子想要走後門呢?難不成我們南舟欠了他們家的?就這事,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再說,南舟做管理的,要是能輕易讓小楊走了關係,底下人怎麼看?大家有樣學樣,南舟還怎麼管理下屬?”
葉建平梗著脖子聽完,說道:“這社會就這樣,路是靈活的,老楊跟我是多少年生意上的朋友。現在他兒子找我兒子辦點事,我兒子直接撂攤子。撂攤子就算了,還讓人兒子當眾出醜,老楊說都鬨上網鬨得人儘皆知,現在整個圈子都在笑話他兒子。”
葉南舟平靜地喝一口水,全當聽不見。
方阿姨倒是笑了,秀白的手掌按在花梨木茶幾的玻璃麵上,輕輕拍了拍:“這就是自己兒子管不好,還要來教訓彆人兒子。這老楊也不行。”
葉建平頓時瞪她一眼:“你彆添亂。”
葉南舟勸阻:“好了,彆因為我的事情跟方阿姨吵。那是小事情。慶幸小選手沒有因為楊伯伯小兒子的事情受到傷害,節目組損失也不大。”
“那你也要顧全我這張老臉,你是四年可以不回來這個家,不要周圍親戚朋友,我生在這還要死在這,你再這麼下去,以後是不是把我幾個老朋友得罪全了。等我出殯的那天都沒人願意給我上柱香?”
葉建平的話是一句比一句難聽。
葉南舟想,他當時為什麼決定要回家的?
衝動是魔鬼。
方阿姨歎氣:“老葉,非要把話說得這麼重嗎?南舟回來,我們開開心心吃頓飯。他還是特意為了看你抽空回來的,你要是不想看,我把人送走?要不我也走吧,我開車直接一腳油門去榕城過算了。”
說著,她就要站起來。
“胡鬨!”葉建平拉住她,口吻僵硬,不自然地說,“吃飯。”
說完,便控製輪椅往餐廳去。
方阿姨拍了拍葉南舟的肩:“走吧,吃飯。”
葉南舟以前就在想,方阿姨到底看上他爸什麼?他親媽都無法忍受,選擇離婚。
方阿姨居然可以他身邊一過就十年。
他稍稍遲了半步,方阿姨已經步態輕盈地上前,主動推住葉建平的輪椅,彎腰似乎在葉建平的耳邊說了什麼。
葉南舟想,大約是方阿姨真的知道怎麼跟他爸相處吧。
又或者他們在漫長的相處過程中,願意彼此深入了解與磨合,才能有如今外人很難看懂的融洽。
他和他的母親,似乎都選擇了“回避”。
他母親回避的方式是提出離婚,他回避的方式是在異地不回家。
餐廳。
家裡平時待客是大圓桌,自家人吃飯是小圓桌。
今天用的也是小圓桌,可一碟一碟的菜放得滿滿當當,直堆了兩層出來,若是平鋪在大圓桌也是足夠的。
菜色也多,光蝦都有三盤子,白灼蘸醋、油爆醬蝦、龍井蝦仁,雞肉燉得酥爛噴香的雞湯、切成井字紋路的濃醬燒肉,再有四五碟清炒的時蔬,幾個碟子裡還堆著各色鹵味。
全都是葉南舟愛吃的。
葉南舟有時候想,他親媽都未必能弄得這麼周全,零零碎碎的這些事情,好像生活裡隻有方阿姨最上心思。
方阿姨用公筷給葉南舟夾菜:“我本來弄鹵味都給忘記了,你爸爸讓我去準備的紅燒肉,說你最愛醬汁拌飯。”
“咳!”葉建平拿起筷子,“吃就吃,彆說這些沒用的了。”
方阿姨笑了:“你昨天中午就開始問今天中午吃什麼,晚上還惦記讓陳姐要早點開始燉肉燉雞湯。這些事,你不說,我不說,南舟怎麼知道?”
陳姐將最後一盤撒了青青蔥花的清蒸鱸魚送上來,笑著應和:“太太回來前,先生剛從廚房看過出去呢。”
葉南舟喝著雞湯,大熱天的,倒也不嫌燙口。
吃過飯,三人坐在花廳裡喝下午茶。
葉建平得知兒子今天立刻就得坐動車趕回去,直言道:“你現在倒是比我還忙了,回個家住都不住上一晚?”
葉南舟想,雞湯再好喝,他爸嘴裡說的話終究是聽著添堵。“手頭的節目特彆忙,等過了這一陣會好一點。”
“那忙完你再回來。對了,到底是哪個節目?”方阿姨關心道,“南舟你跟阿姨說說,阿姨也上網看看。”
“是個小孩子為主的選拔類型節目。”葉南舟劃開手機,將《崽崽向前衝呀》的直播平台給她看,“參加選拔的都是三到六歲的孩子,六個賽區的選拔剛結束,接下去是全國的選拔,還有三四期的樣子。”
方阿姨拿著手機看看,指著一張白皙可愛的小臉蛋:“這小孩子長得好乖,樣子真討喜。”
葉南舟瞥一眼,微笑著柔和道:“他叫唐小藕。是榕城賽區人氣很旺的小選手,也很聰明。”
方阿姨問:“一個賽區選幾個小孩子出來啊?”
“當天比賽現場是晉級12個,剩下3個是這一周直播看觀眾投票。”葉南舟看了眼沉默不語的葉建平,“楊伯伯的孫子就是這一場沒晉級。”
葉建平挑了挑眉,遠遠地看一眼太太手裡的手機,沒當回事。
但是方阿姨點進去小藕的直播頻道,看到他的一些過往視頻,緊接著問:“這個小藕幾歲了?長得好小啊,還能參加節目比賽嗎?這麼伶俐啊?”
葉南舟淡淡道:“四歲出頭一點。”
葉建平左眼的眼皮子猛的跳了起來,謹慎而小心地注意兒子的反應,發覺他隻是陳述事實,似乎才放心一些。
這個年歲,對他們父子之間,可真是太敏感了。
葉建平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便直接對葉南舟道:“你跟我去趟書房吧,有點彆的事情要交代你。”
方阿姨這才將手機遞給葉南舟,笑著打趣:“看看,關鍵時刻就把我這個外姓人給屏蔽掉。哎,我去找我兒子去,不跟你們說話。”
葉建平聽見她說“我兒子”,這下好了,他右眼的眼皮子也開始狂跳。
仿佛處處是地/雷,分分鐘能把人炸得灰飛煙滅。
葉南舟倒比葉建平還平靜,反正看到方阿姨總繞不開“她兒子”,沒必要總掛在心間,庸人自擾。
父子倆一前一後進一樓的書房,方阿姨進廚房準備一會兒叫葉南舟帶回去的吃食。
陳姐將前幾天就備好的幾份特產取出來,問道:“太太,有點重的,要怎麼帶過去?要是開車來就好了,放車裡就行。”
現在葉南舟坐高鐵來的,總不能兩隻手拎著回去。
方阿姨道:“陳姐你聯係物業的快遞點,找個師傅來,我一會兒問南舟地址,直接給他快遞過去。”
她也不清楚葉南舟在榕城具體情況,計劃著東西多備些,可以送領導、同事、朋友,再留些給自己,所以儘量往多裡準備的。
陳姐見太太親自洗過手用乾淨的真空袋分裝鹵味,便道:“太太,我來吧你休息。這些鹵味你準備就挺辛苦的了。”
“也就這麼兩三回。”方阿姨看著手裡的東西,今天不知道第幾次歎氣,“你說這些小孩子,一個一個不著家。阿錚也是,他爸讓他回國他不樂意,國外是自由,可是總沒有一個家。要是他能順順當當結婚,那身在國外我也不擔心。”
陳姐幫忙打下手,勸說道:“再過幾年吧,阿錚還年輕呢,等到自己要成家立業就懂父母辛苦,到時候就知道回來孝順你。”
方阿姨搖頭,他們家袁錚,從小長得乖,可是骨子裡叛逆,耳有反骨,是個不服管的,青春期的時候還跟個刺頭似的。
不過這會兒,她倒是想起剛才在葉南舟手機上看到的小可愛。
方阿姨同陳姐說起綜藝節目,笑著提起一嘴:“阿錚跟我剛看到那小孩一樣,一看就惹人喜歡……”
她有些沉醉地回憶兒子三四歲奶娃娃時期的可愛模樣,“笑一笑啊都特彆甜,就讓你想把什麼好的都給他。”
陳姐問:“是嗎?太太有阿錚小時候照片嗎?”
方阿姨遺憾:“沒拍幾張照片,他從小就不愛拍照片,那會兒也沒有手機不像現在隨便就拍了。怪可惜的。”
她將幾個裝好鹵味的袋子用小設備抽成真空,密封後放在大盒子裡。
“陳姐你拿冰袋給我,冰袋格開,這樣快遞過去,明天到了不會壞。”
陳姐打開大冰箱,從底下抽冰袋,心道太太對南舟是真的上心思,要是阿錚能回國就更好了,當媽的誰不希望兒子在身邊呢。
書房。
葉南舟和葉建平麵對麵,相顧無言地乾坐著,整整三分鐘。
父子倆本來話就很少,經過四年前的事情後,像是已經找不到什麼舊情可以拿出來敘說。
良久,葉建平咳嗽一聲,主動打破僵局。
“你跟阿錚,這些年有聯係?”
葉南舟直直的眼睫微顫,平日裡湖水般寧靜的眼眸此刻更是死水一般,沒想到話題會從這裡開場。
“沒有,他回英國開始就沒有聯係了。”
如果要算日子,確切說來,應當是五年了。
“四年前……”葉建平蒼老有力的手搭在桌上,扣了扣桌,“南舟,你怪我,我知道。”
隨著這句話,記憶如颶風襲來,嘈雜的爭吵和指責灌滿葉南舟的耳朵。
——“你要留著這個孩子乾什麼?南舟你才二十四歲,如果你生下他,你往後的人生怎麼辦?!”
——“把孩子打掉,跟我回去,永遠忘記這件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你還這麼年輕,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
——“我葉建平隻有你一個兒子,我永遠是為你好,為你考慮,聽我的話!”
颶風過後,是大雨滂沱中的無望逃離,是刹車時輪胎摩擦柏油路發出的刺耳聲音,是命懸一線時刻的呼救。
——“爸,爸爸,我求求你,先救孩子,我要孩子活下來!”
——“南舟,爸爸要你活下來,你千萬不能丟下爸爸一個人。”
——“爸,我的孩子呢?”
——“南舟,孩子……沒保住。”
葉南舟當然有資格怪葉建平,非但是怪,甚至是恨。
所以四年來,他從不聯係葉建平,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宣泄口,有時候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氣球,瀕臨爆/破,遲早有一天會炸得自己都粉身碎骨麵目全非。
此刻,麵對著言語間輕飄飄的葉建平。
葉南舟想,他的確不該回來。
他回來試圖尋找什麼?
愚蠢且毫無意義。
他在這裡找不到家的溫暖,得不到溫情,哪怕是上一秒被關心了,下一秒就要用各種方式償還這種“關心”。
家庭對他而言,是一道殘酷的試題,不論他怎麼回答永遠都不可能及格。
葉南舟低眸,翻過桌上的手機看了眼時間:“不早了,我得去高鐵站,定的票是四點的。”
葉建平甚至連歎氣都不能自如,他心裡有一口怨氣壓著,卻不知道要怎麼紓解。末了,他隻道:“你要是不想回來,就在榕城安家吧。房子我給你安排。”
“不用了。”葉南舟想,他始終是這樣,像是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總想替彆人安排這個安排那個。
或許,不是安排,應該是控製。
葉南舟將自己從牢籠的桎梏中掙脫出來,站起道:“我有存款,會自己安排的。”
葉建平第一反應就想說,你能安排什麼?但再看兒子,如今沒了他這個爸爸在外麵也過得順風順水,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他手把手教走路教騎自行車的小孩子了。
“我問過你方阿姨了,阿錚應該……這些年都不會回來的。要麼,你還是回家?”
葉南舟想笑,他始終搞不清楚他想說什麼,一會兒說讓他在榕城買房,一會兒又想他回錦城。他推開椅子,眼神淡然,以俯視葉建平的姿態,平靜道:“我已經三十了,有些決定我會自己做,你不要替我想太多。有時間,多顧著方阿姨。”
葉建平聽著心裡很不舒服,像是被兒子當麵指責說——你老了,已經失去了管我的資格。
葉南舟離開時,葉建平就書房的落地窗邊,靜靜地望著院落大門的方向。
依舊是方阿姨親自驅車送葉南舟到高鐵站。
臨彆時,方阿姨說:“南舟,雖然阿姨不知道你們父子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不管怎麼樣,阿姨希望你好好的,想家了就回來。阿姨過陣子也去看你。”
葉南舟點了點頭,感激之中,卻始終夾雜著一絲難以言明的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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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城。
陸陸家的花園小彆墅。
小藕被陸陸領進空間龐大、采光透亮而處處精致的大房子時,張大的小嘴就沒有合攏過,長睫蒲扇蒲扇,似乎在確認這真的是哥哥的家。
高高的整麵落地窗,斜陽落在玻璃上,反射出令小藕暈眩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