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椿能看出俑人梧未曾訴之於口的不滿, 他也完全能夠理解,但他從頭到尾沒想過改口。
這句話真的已經是他能給出的承諾的極限了。
他作為孟氏族長,該考量的是整個孟氏一族的存續。若真的要在孟氏與孟氏某個族人之中選一個, 哪怕那個人是現今孟氏支柱之一的孟梧, 孟椿也同樣能狠下心來舍棄。
俑人梧很明白孟椿的選擇,是以他果斷地終結了這個話題。
“我近來聽說你們那一支好像出了些幺蛾子?”
這樣的一個問題……
“梧族弟啊, ”孟椿看定了俑人梧,“我說你是故意的吧?”
什麼事情不好提, 非得提起這一茬子來?
俑人梧無辜地回望他:“怎麼可能!我這幾日都忙著呢,還沒來得及過問陽世那邊。”
“不是吧?”俑人梧麵上是沒有一絲虛假的驚異,緊張地看著旁邊的孟椿,想要跟他問個究竟, “看你這激動的模樣, 難不成陽世裡你們那一支真的出亂子了?”
孟椿狐疑地仔細打量著俑人梧。
可不論他怎麼看,還是沒能從俑人梧這裡找到任何破綻。
“不是什麼大事, 就是有點鬨心罷了。”他隨口道, 卻伸手去拿麵前放了有一陣子的茶盞。
俑人梧眯了眯眼睛。
“你說的話, 我是信的。但是……”他道, “你不要忘了,你們這一支是家族嫡脈主枝, 嫡長子嫡長孫若不出意外,都會是我孟氏一族的未來宗子, 直接關係到我孟氏一族的興衰,大意不得的。”
他話裡的意思明白到根本不容孟椿裝傻。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
孟椿暗自歎了口氣, 就不知他說的是現在還等著他親自將孟氏宗房裡的那點不大不小麻煩事的俑人梧,還是陽世孟氏長房嫡子裡鬨出這些事端來的那位娘子。
俑人梧完全沒看見孟椿的臉色,隻側頭看他, 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就是你聽說到的那樣,長房這一代宗子的嫡長孫出世了,但因為是早產且寤生,更好巧不巧地撞上他外祖母的喪事……”
“所以他阿母待他就有些冷淡。”
俑人梧麵上不見笑意,問話時候的聲音沉沉:“隻是有些冷淡?”
孟椿沒有說話,抬手將茶盞送到嘴邊,啜飲一口那已然失卻大半溫度的茶水。
到這個時候,他倒是不嫌棄這一壺茶水了。
“他們府上的主母已經將那小兒郎帶到她自己的院子裡了。”孟椿道,“往後大抵也會由她這個做祖母的,教導那小兒郎了。”
俑人梧不置可否:“你就不擔心這小郎君日後跟生身母親的情分?不怕那娘子憑借母親身份拿捏他?”
孟椿斜了俑人梧一眼,沒甚好氣:“有那麼容易?不說陽世族中也有族老看著,就說他們那府上,不是還有高堂在上頭坐著呢嗎?等那小郎君長成……”
“他若是資質尚算不錯,便會是我孟氏一族在陽世裡的一代宗子,想要拿捏我孟氏一族的宗子,就算是生母,也沒有那麼容易!”
俑人梧樂嗬嗬一笑,另又問道:“這事粗看沒什麼,細瞧卻總覺得有些問題。”
孟椿略略坐直了身體,看向俑人梧,等他繼續細說。
俑人梧就道:“那娘子嫁的是我孟氏一族的未來宗子,也就是說陽世裡的孟氏一族,是按著孟氏族中宗婦的標準來挑人的……”
“論理來說,陽世孟氏裡定下來的人,應該很是不錯才對。”
孟椿沒有說話,隻用眼神詢問。
所以呢?
“那娘子又怎麼會因為這種種巧合,而遷怒於一個才剛出生的小郎君呢?”俑人梧有點不太能理解,“那可是她的親子,還是她的長子!”
孟椿認真思量了片刻,才回答俑人梧道:“陽世家族裡已經探查過,沒找到什麼問題。而且你該也知道,許多婦人產後,心思跟產前是很有些不同的。那娘子的變化確實有些出人意料,但應該還算是正常的吧。”
俑人梧皺了皺眉頭,少頃才道:“這倒也是。”
說是這樣說的,但孟椿卻也拿定了主意。
“待我回去以後,會再仔細看一看的。”他道,“不過就我孟氏目前陽世、陰世兩邊的情況來看,應都還是家業昌盛的時候……”
“但還是輕忽不得。”俑人梧道。
孟椿沉默點頭。
“說來……”俑人梧問,“那小郎君有名字了嗎?”
孟椿就笑了:“哪兒有這麼快?他還小呢。”
“就一個小名,叫泉郎。”
俑人梧點頭,將這個小名記了下來。
這般就著閒話喝完一壺茶,俑人梧又看了看天色,往旁邊問道:“時間不早了,你還要在這裡等著嗎?”
孟椿沒說話,隻給了俑人梧一個眼神。
俑人梧便明白了。
“那便隨你吧。”他站起身,招來了孟棕。
孟棕領命而去,過不多時帶著一個大大的食盒回來了。
俑人梧接過那個食盒,從裡頭取出一碟碟小食擺放到孟椿麵前,然後將空了的食盒往旁邊一放。
“你且自個兒吃用吧,我就不陪你了。”
孟椿全然不覺得自己被怠慢了,隨手撚起一塊豌豆黃:“你且自去吧,我自個兒在這裡等著也是一樣的。”
俑人梧瞪了他一眼。
誰個擔心他會覺得自己被冷待了?!他擔心的是孟彰!
誰知道孟彰出了修行陰域找到這邊正院來的時候,會不會被孟椿他給嚇著了?!
孟椿衝俑人梧笑得一笑。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不會嚇著小郎君的。”
“最好真是這樣。”俑人梧沒甚好氣地說了一句,便往不遠處的書房那邊去了。
孟椿笑笑,將手裡拿了有一陣子的豌豆黃送到嘴裡。
孟彰、孟梧……
嗯,還得再算上一個孟澄。
畢竟自孟澄的血脈後輩見過孟彰這個小兒郎之後,孟澄在族裡消停了不小,他最近多餘的心力似乎都集中在跟孟梧這裡拉近關係了……
更關鍵的是,他還很好地把握住了分寸,族裡局勢平穩,孟梧這裡也不會覺得麻煩。
其交好孟梧這一脈的意圖,是真的很明顯了。
孟彰這小孩兒,旁的先不說,隻這一手給自己增加盟友的手段,就足以叫人另眼相看的了。
約莫是這些小食的味道很讓孟椿滿意,孟椿吃得眉眼舒展,哪兒還看得方才跟俑人梧提起陽世孟氏長房宗脈那點不大不小糟心事的小情緒了?
大抵也差不多該是這個時候了,孟椿一碟子豌豆黃還沒有吃完,玉潤院那邊忽然就多出了一道氣機。
孟椿停住手上動作,轉眼看過去。
“急什麼?且等著吧。”俑人梧的聲音傳來過來,“他很快就會過來的。”
孟椿將嘴裡的食物咽了下去:“我這不是還坐著呢麼?”
憑什麼就說他急了?
不知什麼時候從書房那邊回轉的俑人梧瞥了他一眼,走到孟椿旁邊的席位上坐下。
“用得著這麼擔心?”孟椿麵露不滿,“我又不會吃了他。”
“我這是為的誰?!”俑人梧道。
孟椿一時沒說話。
俑人梧開始幫他將麵前的各色小食取下,重新收回到旁邊的食盒裡。
孟椿這會兒肯定沒什麼心思享用這些小食的。再乾擺著不收起來的話,到孟彰過來,孟椿麵上怕會不太好看。
孟椿默默看了俑人梧一眼,也站起身來幫忙收拾。
雖然那小食是多了點,但兩個人動手也是很快的。不過少頃,孟椿麵前的條案就又是乾乾淨淨的了。
孟椿盯了條案案麵一眼,扭頭問俑人梧。
“你這裡的棋盤呢?放哪兒了?”
俑人梧並不覺得驚訝,直接轉身就往側旁的櫃台那邊走。
孟椿跟上去,幫著搭把手。
抱著棋盤的俑人梧將棋盤放下後,孟椿就將手裡拿著的棋簍子分放在棋盤的兩側,然後自己在棋盤的一頭坐了。
俑人梧由著孟椿分彆拿著黑白棋子在棋盤上擺譜,轉身去取茶葉。
孟椿頭也不抬,忙得不亦樂乎。
待半個棋譜擺出,孟椿自己手裡拿了一枚白子,將黑子遞給回到案桌旁邊落座的俑人梧。
俑人梧無言看他:“你我換一個。”
孟椿不同意:“換什麼換?我這邊棋簍裡裝的就是白子,你那邊的才是黑子。換了白子給你是不是還要再換一個棋簍給你?!”
“那也太麻煩了。”
俑人梧皮笑肉不笑。
“有什麼麻煩的,不就是你我之間換一個位置而已。”
孟椿麵上的神色堪稱古怪。
“可是,你坐著的位置是主位,我這邊的才是客位。這位置,是你我說換就能換的?”彆不是被氣糊塗了吧?
“何況,我早先拿了棋簍子擺譜的時候,你不是也沒有反對啊?”
俑人梧的聲音甚冷:“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給擺的是這樣一個棋譜!”
“我原以為你應該是有分寸的,誰知道……”俑人梧沉沉看著孟椿,“我竟是高看你了。”
孟椿輕咳一聲:“這哪裡就扯到什麼高看不高看上麵了?不過就是一局棋譜罷了,彰小郎他還未必會注意到這些呢……”
“是啊,不過就是一局擺在這裡看著的棋譜而已,我那後輩都未必會注意……”俑人梧的語氣陡然一變,“你為什麼就那麼堅持,愣就是不給我換?”
孟椿目光坦然:“因為我這是頭一次見你家的小郎君,需要給他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印象啊。你跟我又不同……”
俑人梧冷笑:“哪裡不同了?”
“你在他麵前,已經不需要用上這些小手段了吧?!”孟椿說到這裡,神色忽然一變,更仔細地盯著俑人梧,“莫不是?”
俑人梧半步不讓,目光直直地迎上孟椿似乎彆有心意的視線。
“莫不是什麼?”
你敢說出來?
孟椿眨了眨眼睛。
他還真不敢。
“行了行了,既然你我都想要這白子……”他道,“那換一張棋譜行了吧?”
隻要不是這種一方被另一方大優勢領先而分到他這邊還是被領先的棋譜,俑人梧就可以接受。
孟椿屈指在棋盤上輕輕一敲。
棋盤上的白子、黑子陡然飛起,懸停在棋盤上方一掌高的位置。
孟椿手指再敲。
那懸停在棋盤上的棋子就紛紛落下,在棋盤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這事情孟椿做來輕描淡寫,哪裡還有他自己早先拒絕俑人梧更換棋譜時候所說的麻煩?
但這麼明顯的事實,俑人梧卻壓根就沒在意。
他盯了那棋盤上新換的棋局一眼:“這個也不行,再換。”
孟椿不滿意:“這一局棋又有哪裡不行,還要換?”
俑人梧也不跟他含糊:“你看看這棋局的脈絡,黑子方像是有腦子的人下出來的嗎?這一手接一手的昏著,生怕自己這邊的局勢太好了?換!”
孟椿低頭看了棋盤上的棋譜一眼,屈指又是一敲。
棋盤上的棋局再次變換。
俑人梧看了一眼,依舊不滿意。
“換!這個棋局布置的思路不合我的性情,他一眼就能看出破綻……”
“換!雖然局勢不太明朗,但你那邊的優勢比起我這邊來還是太大了……”
“……你那邊的棋勢野心太大,而我這邊太被動,你要是樂意讓他第一麵就警惕防備你,你也可以不換……”
就這麼一盤擺在明麵上的棋局,俑人梧和孟椿這兩個人也是折騰了好半餉,才算是勉強滿意。
看著麵前終於定下來的棋盤局勢,孟椿也有些奇異,他問俑人梧:“真的就需要這樣周密?”
俑人梧舉起杯盞,輕輕吹開那氤氳的茶霧。
“他雖年歲還小,但極有主意,心思也嚴謹,你若是馬虎疏忽,即便你是我安陽孟氏在陰世裡的當代族長,也未必能讓他信服。”
孟椿皺了皺眉頭:“這麼有主意的?”
俑人梧點點頭:“就是這麼有主意。”
權威和長輩……
那小郎君確實也是敬重的,但比起幾乎不會質疑的其他人來,他卻總是會多問一個為什麼的。隻憑權威和長輩的身份,就要讓他磨滅自己最初的想法,壓根就不可能。
“他那裡,是你給他正式啟蒙的吧?”孟椿有些好奇,於是他問,“會不會很難教?”
俑人梧搖頭:“難教不至於,就是在給他啟蒙的時候需要更多地注重一下分寸和態度罷了。”
“那小郎君雖然常常會有很多問題,可他態度也很認真,問題也很有意思,並不是故意搗蛋鬨騰……”
說到這裡,俑人梧從茶霧中覷了孟椿一眼。
“你真不好奇,為什麼這會兒我還在閉關?”
俑人梧說的當然不是坐在這裡的他自己,而是最近一段時日都不見影蹤的孟梧。
孟椿眨了眨眼睛。
這是能跟他說的事?
俑人梧倒是很自然。
“我不是在修行上有了更多的體悟需要閉關突破……”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俑人梧如何還能似現在這般放鬆?
“我是發現了一些彆的東西,需要花費不小的時間和心力去仔細梳理。”
孟椿有些了然:“是他啟發了你的?”
俑人梧笑了起來:“雖然還有點溫故而知新的原因在,但確實跟他很有關係。”
孟椿沉默少頃:“聽你這話說得,我都有點想要挑一個小兒郎來幫他啟蒙了……”
到他們這個層次,每一點新的認知和體會都是珍貴的,像俑人梧這樣的,不過是抽空給自己看重的兒孫啟蒙,居然就能從他已然近乎固化的認知中再迸發出更多新鮮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