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層暗流並不是那麼明顯,少有人能發現它的存在。孟廟就是無知無覺的那個,即便他領著孟彰一路會見過紮根在洛陽的孟氏族人,即便他還帶著孟彰去拜見過孟氏的故交舊親。
也隻有孟彰,在隨著孟廟四下拜會時候,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
但他從未跟孟廟提起,隻在心裡暗暗記下一筆。
這一日,孟廟領著他又拜訪過一家親舊,回來時候他心情很是鬆快。
“這洛陽裡的各位故交舊親終於算是走過了一遍,明日我們能歇息一日了。”
孟彰點點頭。
孟廟一身輕鬆,倚在車廂的軟榻裡,心情極好:“待我們歇過以後,阿彰,你就該去太學錄名了。”
孟彰再點頭。
“然後……”孟廟停了停,神色有些複雜,說不清是輕鬆還是不舍,“然後我就該返回安陽了。”
“阿彰,你自己一個人……”孟廟搖搖頭,又問孟彰道,“可以嗎?”
孟彰仍是點頭:“應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也是。”孟廟笑了起來,“那就這樣!”
孟彰看他一眼,見他眯著眼睛幾乎要睡過去,便喚了他一聲:“廟伯父。”
孟廟連忙打點起精神,問:“在呢,阿彰是還有什麼事嗎?”
“廟伯父可還記得,那日宴席上,阿安族兄跟我們提起過的敏姑母?”
孟安提起過的孟敏?怎麼可能不記得?!
孟廟略略坐直了身體,問孟彰道:“阿彰,你真要插手這件事?”
“不是我一定要插手這件事……”孟彰歎了一口氣,然後直直看定了孟廟,“而是我們安陽孟氏,一定要插手這件事。”
“可是,”孟廟還是有些遲疑,“那是阿敏跟她那夫郎的事情。他們兩夫妻之間的是非恩怨,我們這些做外人的,輕易插手……不太好吧?”
孟彰搖搖頭。
“若是敏姑母還想要跟那郎君重續姻緣,這確實是他們兩夫妻的事情,外人不好插手,但是……”
“廟伯父你覺得,敏姑母如今是還想要跟他重續姻緣的意思嗎?”
孟廟回想起前些日看見的神色決絕的女郎君,重重地歎了口氣。
即便是他,也不能說孟敏還有與那郎君重續姻緣的意思。
“既已兩決,已經歸族的敏姑母又在跟族裡求救……”孟彰道,“那就不是單獨他們兩人的事情,而是那郎君跟我安陽孟氏一族的事情,更甚至是他們一族跟我安陽孟氏的事情。”
孟廟的神色越發地動搖。
孟彰深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看著隨車搖擺的車簾:“我安陽孟氏眼下正是氣機勃發、蒸蒸日上之時,更應團結諸多族人,齊心協力才是。”
孟廟抬頭看向孟彰,麵色猛地一凝,然後才放鬆下來:“阿彰你說得很有道理。”
今日,他安陽孟氏一族因為不耐應對一個死皮賴臉的郎君,就能夠坐視自家女郎君被人糾纏,遭人黏連;那日後,阿彰是不是也能因為不耐煩應對一些小麻煩,就可以坐視安陽孟氏被人接二連三地用些小事來惡心人?!
事情說起來可能不甚相同,但道理卻是一樣的。
孟廟端正了神色,認真跟孟彰道:“阿彰放心,阿敏這件事情,我會親自看著處理的。”
孟彰隨意笑了笑:“廟伯父的能耐,阿彰是親見的,有什麼不放心的?廟伯父謙遜了。”
孟廟得意地笑了笑,卻又搖頭:“哪是我謙遜了?分明就是阿彰高看我呢!”
孟敏的事情,到這裡便算是定下來了。
待回到孟府,孟廟也不等明日,直接就吩咐了人去請孟敏。
等待孟敏過來的這空隙裡,孟廟也詢問孟彰:“阿彰要來聽一聽嗎?”
孟彰一臉避之唯恐不及,飛快地搖頭。
孟廟看得直樂嗬,但到底是放了孟彰去,沒有勉強他。
“那行,便由我來吧。你這些日子跟著我到處跑,也是累了,便好好休息吧。”
孟彰得了赦免,異常高興。
他拱手跟孟廟一揖:“那阿彰先回去了。”
孟廟擺擺手,連聲道:“快走快走。”
孟彰果真是一溜煙地走了。
回到正院裡,青蘿迎了出來。
沒錯,孟彰住的,就是正院。
因為這個孟府的孟,就是孟彰的孟。
這是孟彰的府邸!
也所以,孟廟雖然是長輩,住的卻是客院。
簡單地用過膳食後,洗漱過的孟彰直接進入了玉環錨定的月下湖中。
湖裡,銀魚也追著陰月遊出來了。
見得孟彰從湖對岸走上白蓮蓮台,銀魚們一個擺尾,直接就遊到了孟彰近前,來邀他共玩。
孟彰搖搖頭,將手伸入湖水裡接連點過銀魚的魚頭。
“今日我有些事,就不跟你們玩了,你們自己去吧。”
銀魚們追著孟彰的手指在湖水裡轉彎,也不知有沒有聽見孟彰的話。
孟彰笑著搖搖頭,將手指收了回來。
銀魚們追著遊了一陣,甚至跳出了水麵,也仍是沒有追上,落了個空。
孟彰坐在白蓮蓮台上笑吟吟地看著它們。
銀魚在湖水裡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沒等到孟彰的回應,終於是學會了放棄。它們瞪了眼睛看了孟彰幾眼,尾巴一甩,沒入湖水更深處消失不見,隻留給孟彰一線銀白的簿影。
孟彰搖搖頭,下一瞬,一枚小海螺就出現在了他的掌心裡。
握住小海螺往裡頭送入一縷神念,孟彰便問道:“楊三哥,你在嗎?”
很快,小海螺那邊便傳來了楊三童的聲音。
“彰阿弟?”他很快道,“我在的,是有什麼事情嗎?”
簡單地敘說了幾句,孟彰便直入正題。
“楊三哥,你們那邊這些時日有什麼收獲嗎?”
聽到孟彰的問題,楊三童雖然有些奇怪孟彰的急切,但還是先回答他道:“有是有的。彰阿弟你不是說要讓我們多留心洛陽城中各家的動靜?尤其是關於你的?”
孟彰點頭,應了一聲:“嗯。”
楊三童道:“那就是了。”
孟彰道:“楊三哥你說,我聽著呢。”
楊三童深吸一口氣,果真就與孟彰說道:“那日自彰阿弟你們這一行車隊進入洛陽城中後,守門的城門官、城門卒就往各處送出了消息。”
孟彰緩慢地咀嚼著一個詞:“各處?”
楊三童隻一聽,就知曉孟彰抓住了重點。
“是的,”他點頭,跟著孟彰重複道,“各處。”
“洛陽帝城、朝中九卿、大小官吏、宗室外戚……”楊三童道,“各處。”
孟彰垂了垂眼。
“我隻是一個未長成就夭折的小郎君,”孟彰聲音淡淡,“何德何能,得各家這般看重?”
不等楊三童那邊說話,孟彰自己就找到了答案。
“所以,那些大修高賢、高官貴戚看著的,其實不是我,而是旁的什麼人……”
孟彰抬起目光,看定帝城的方向。
“慎太子……”
楊三童長長籲一口氣,就像他還活著一樣。
“彰阿弟你想到了啊。”他道,“我們也是找了很久,才確定他的。”
“彰阿弟你果然是比我們聰明多了……”
對於楊三童的誇讚歎服,孟彰不置可否。
他能那麼快鎖定目標,並不全是因為這個,還因為孟彰比楊三童這些鬼童胎靈更習慣世家望族和高官貴戚的思維。
能讓他們這樣緊盯著的,也就隻有真正摩拿風雲的那些人了。在洛陽這一片地界、在大晉這個國度,大部分能夠摩拿風雲的那些人,都生活在那座帝城裡。
而在那一大家子人裡,會看重他這樣未長成的小郎君的,大抵也就隻有一個人了。
晉武帝那早夭的嫡長子,司馬慎。
孟彰很快收斂心神,問小海螺那邊的楊三童:“楊三哥,關於那位慎太子,你們有消息嗎?”
楊三童苦笑一下,沒說話。
孟彰就明白了。
楊三童察覺到這一點,他微微鬆了口氣,才跟孟彰說道:“關於那位慎太子,我們知道的也不多,畢竟那位慎太子自落入陰世以來,就一直居住在帝城裡,而帝城那邊……”
“那邊不是我們的地盤。”
不單單不是楊三童這一群鬼童胎靈的地盤,也不是其他跟楊三童他們相熟的鬼童胎靈的地盤,在陰世裡,帝城的主人就隻是那一家子!
陰世的帝城乃是陽世帝城的映照,而那座帝城裡葬沒的人命,到底有多少,誰都不知道。
何況,除了那些死在帝城裡的人以外,那座帝城裡每一個貴人落入陰世的時候,還有大批大批的生人為他們殉葬。
這些亦同樣是他們的奴仆。
楊三童這些鬼童胎靈,原本都隻是零零散散的一個,後來才彙聚成群的,他們來自民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根底。
而帝城那裡,各色陰靈圍繞著那一家子自然劃分層次,各有等級與聯絡,自然不與楊三童這些民間野草一樣的鬼童胎靈相合。
唯一的相同之處,大抵是他們都同樣來自民間吧。
可即便楊三童這些鬼童胎靈裡,真的有帝城某個乃至某些陰靈的血脈手足又如何呢?
是能立時就聯絡上,還是能夠準確地找到人,且讓對方為他們通傳消息?
孟彰心裡明白,這會兒也並不苛求。
他隻道:“就將你們所知道的那些告訴我就行,其他的,我自己再看看。”
楊三童二話不說,直接就找了鬼母白氏拿到司馬慎的相關記錄,通過小海螺送到孟彰那裡。
這部分消息是真的很簡薄,隻有半頁紙。
楊三童自己也有些羞愧。
這還是他們雙方達成合作協議以來,孟彰頭一次跟他們這邊開口討要某個人的消息,結果他們就隻給了這麼些……
孟彰察覺到了楊三童那邊的情緒,他笑了笑,安撫道:“畢竟我問你們要的是大晉陰世皇廷裡的太子殿下,有這麼些已經很難得了。”
頓了頓後,他低歎了一聲,道:“這件事仔細說來,也是我難為了你們。”
楊三童連聲道:“沒有的事,我們當日答應彰阿弟你的時候,其實就該考慮到這些的了,這事仔細探究下來,仍是我們誇口了。不過彰阿弟你放心!”
楊三童端正了神色,嚴肅跟孟彰道:“似今日這樣的事情,我跟彰阿弟你保證,隻此一次,絕沒有下一回!”
“彰阿弟,你信我們!”
孟彰麵上笑意儘數斂去,也端正神色應道:“好,我信你們。”
楊三童這才笑了開來。
到楊三童告彆孟彰,將小海螺收起,他抬起頭時候,就對上了鬼母白氏、程二郎等一眾兄弟姐妹的目光。
直直地迎著這些投來的視線,楊三童肅著一張猶帶著點嬰兒肥的臉,說道:“我們來說一說,接下來的安排和布置吧。”
他道:“似今日這樣的事情,真的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鬼母白氏和程二郎等一眾鬼童胎靈齊齊點頭。
“那好,就讓我們來仔細商量商量。”
鬼母白氏先總結了一句,然後就率先開口道:“帝城那邊,我們必須得有所聯絡。不必再多看日後,隻看眼下,我們就應該知道,彰小郎必然會牽扯到帝城裡的某些人……”
那些人都已經盯上彰小郎了,彰小郎怎麼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是一定會留意帝城那邊的,他們既然決定充當彰小郎的耳目,就應該順著他的心意,看著、聽著他想要知道的那些人那些事!
“帝城……”程二郎沉吟一陣,也很快做出了決斷,“我們確實需要多幫著彰阿弟留心些。”
“就我來吧!”
程二郎道:“我去嘗試做些布置。”
是,往帝城那邊安放耳目很困難,但他們會怕嗎?!
不會!
他們怕什麼?他們這些野草一般的鬼童胎靈,可是皇廷的怨主!皇廷裡高高在上的那些貴人,能懾服得了其他人,卻震懾不了他們!
往日他們不搭理帝城裡的那些人,不過是厭煩他們,是怕自己控製不住心頭怨氣,逮著機會就拿自己的小命去碰撞那些石頭罷了。
現在不一樣。
現在,他們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了,有特彆注意克製自己怨氣和衝動的需要了……
程二郎偏頭,看向了那座尊貴莊重的帝城,咧著牙笑了起來。
楊三童、張四女等一眾鬼童胎靈也都齊齊看向帝城的方向,咧著牙同樣笑了起來。
那笑容,全都是森白森白的,帶著些莫名的寒意。
鬼母白氏也沒有阻攔,她走到程二郎身前,彎身替他整理了身上的袍服:“那就你去,但二郎,你也要記得克製,莫要太過衝動。”
程二郎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滿。
鬼母白氏笑了起來。
她伸出手,不輕不重地在程二郎腦袋上敲了敲。
“你往日裡也都是靈醒的,怎地今日就憨了?”
程二郎還待要反駁。
鬼母白氏先道:“彰小郎現在也隻是想要知道帝城那邊的一些事情而已,他還沒有更多的想法。尤其是……”
鬼母白氏歎了一聲,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程二郎、楊三童及其他鬼童胎靈卻也都聽明白了。
尤其是現在的彰阿弟還在蟄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