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司馬慎的目光看了一眼, 孟彰忽然一哂:“彰擔不擔得起這九卿之位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麵上浮起笑意,聲音輕淡, 仿佛融入了細風之中。
“殿下就真覺得那個位置已經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明明眼前的小郎君身體單薄,麵上還蒙著一層病氣, 仿佛風一吹就倒,可此刻, 他竟是異常的尖銳剛硬。
司馬慎終於真正確定了心中那個莫名的直覺。
這個小郎君......他不喜歡他。
而同時,又有一種明悟在他心頭湧動。
他在這位小郎君麵前露了破綻, 而這位小郎君並沒有錯過。
看著麵前這個平靜卻也尖銳的小郎君, 司馬慎耳邊不自覺地響起了昔日孟婆的話。
“我家那幼弟啊,可是個頂頂聰明的、頂頂貼心的,即便你將煩惱藏得再好,也絕瞞不過他去,也所以, 等到下次再看見他的時候, 原本還困擾的問題就都被他先給解決了......”
“......就算沒有你幫忙, 我家幼弟也必能好好的, 可這樣一來, 我家幼弟就真的是太辛苦了,你這身份不錯,有你在前頭幫忙遮風擋雨的話,我幼弟能鬆快許多......”
“不過, 這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了。要看你,能不能得到我家幼弟的認同......”
坐在奈何橋頭處熬著湯藥的娘子眉眼被隱在了氤氳的薄霧中,看不分明, 但司馬慎還是能體會到那種自然而然滿盈而出的溫柔。
“.......有一點,我得先告訴你。”那娘子的目光看了過來,落在他身上卻比黃泉那河水還要來得陰冷森寒,“不論阿彰有沒有猜到你背後的我,你都不能,也絕對不可以,拿我來壓他。”
“明白嗎?”
孟彰看著司馬慎的目光帶上了一點古怪。
這位這是......當著他的麵在走神?
司馬慎回過神來。
看著身前站著的小郎君,他忽然笑了笑,轉了身回來繼續往前走。
“是不是不重要,”他直視著前方,“重要的是,孤一定要得到它。”
孟彰心中暗自挑眉。這位的目的性,很強啊......
他跟了上去。
司馬慎道:“孤有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孟彰沉默著,沒有說話。
司馬慎也沒有再多說什麼,隻緩步往前走。
到走出童子學學舍院落,看到前方等候的張學監等人時候,司馬慎才忽然聽到孟彰的聲音。
“殿下要做到的,是什麼事情呢?”小郎君在問。
司馬慎再一次停住腳步,看向身側不遠處的小郎君。
小郎君眉眼間的病氣仍在,尖銳不減,但此刻麵上帶著的困惑,卻也憑空顯出了些軟和。
司馬慎心裡明白,這位小郎君對他仍然沒有多少好感,但這不影響他心頭升騰起一陣陣的喜意。
有困惑、疑問、不解,就會有去了解的欲望,也就有了能讓他開口的機會。
“阿父阿母做錯了,我要贖罪。”
雖然阿祖也是推手之一,但認真計較起來,源頭卻仍是在他的阿父阿母身上......
這一次開口,他說的不是“孤”,而是“我”。
孟彰的眸光陡然一沉。
他從司馬慎這簡短含混的一句話裡,聽出了許多彆的東西。
司馬慎不明白孟彰為什麼會是這番表現,他凝神細細打量對麵的小郎君。
孟彰卻已然回神,深深凝望司馬慎一眼,將歎息隱去:“原是如此。”
司馬慎還沒有想明白,孟彰卻已經將目光越過他,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張學監等人。
這小郎君似乎是不想再說了?
司馬慎心下琢磨著,卻也沒有多說什麼,隻低低地說了一句:“稍後逾越之處,還請你多加擔待。”
這句話一說完,司馬慎就高興地笑起,用另一種滿意的、輕快的語氣對孟彰道:“這回真是多謝你了,孟彰,待日後,我們再見麵時候,我必鄭重謝你。”
司馬慎這話說得毫無緣由,但孟彰卻很快理解了他的用意。
因為就在這頃刻間,阻隔內外的無形屏障消去,司馬慎的聲音往外傳出,落在了張學監、王紳等一眾人耳中。
他看了司馬慎一眼,又很快低垂落目光,道:“殿下客氣了。”
來到張學監等一眾太學博士近前後,孟彰低頭行過一禮,便默然站在了外側。
他看那些帝宮近侍快步走過來,再次簇擁住司馬慎;看王紳、謝禮等童子學的生員走過來,在他身邊站定;最後,更看張學監等太學博士幾句閒話工夫便將司馬慎這一行人往外送。
有交好的小郎君小女郎們在低聲交談,但誰都沒有再提起司馬慎這位太子殿下的事情,而隻是純粹的閒談。
就似日常裡諸位博士、先生的講課暫告一段落,而他們得以中途稍作歇息時候的那樣。
王紳、謝禮等人也沒有遺忘了孟彰,每每總會很自然地在閒話中將孟彰帶上。
孟彰也全無異樣,隻如平常一樣支應著。
司馬慎才上了太子鑾車,麵上的笑意便就收起了。
“殿下?”近侍為司馬慎送上了茶水靈果,瞥見他的臉色,不由得低低喚了一聲。
司馬慎抬眼看過去。
那近侍猶疑一陣,還是詢問道:“殿下不甚高興......可是那孟氏阿彰拒絕了殿下?”
司馬慎搖搖頭:“不是因著這個。”
“那......”近侍問。
司馬慎再次搖頭,沒有說話。
近侍便不問了,隻守在他側旁,時刻等候吩咐。
司馬慎取了茶盞過來,卻不喝,隻捧著。
誠然,孟彰這一次拒絕了他,但他其實沒有太放在心上。
倒也不是不在意孟彰這個人,而是司馬慎覺得,真到了局勢那樣崩壞的時候,孟彰不會再有比他更合適的選擇。
司馬慎很有信心。
可這並不是能讓他高興的事情。
如果司馬氏一族裡真能出一個能力、手段遠勝於他的能人,司馬慎反而還會覺得高興。但問題就在於,這樣的人司馬氏一族裡沒有啊。
太子鑾車走過長街、直上禦道,最後駛向那座莊重華貴的宮城。
“回去以後,多看著那些人,莫要讓他們胡亂說話。”走下太子鑾車以前,司馬慎吩咐道。
默然守在側旁的近侍聽得吩咐,恭敬應了一聲:“諾。”
才走出太子鑾車,司馬慎就看見前方領著一群宮人等候的峻陽宮大監。
司馬慎才剛走近,那名大監便已經躬身見禮。
“可是阿父遣你來的?”司馬慎問。
那大監露出笑容,恭敬道:“陛下擔心殿下,便著我在此間等候。如今見得殿下安全歸來,想來陛下心裡也是很高興的。”
司馬慎不置可否,抬腳越過他:“走吧,去峻陽宮。”
那大監、一眾宮人連同司馬慎自己身邊的近侍一道,連忙追了上去。
武帝司馬簷與皇後楊氏果真都在等著司馬慎。
見得司馬慎從外間進來,都還沒等司馬慎跟他們見禮,皇後楊氏便已經從座上走出,伸手扶住了司馬慎,將他往座席處帶。
“我兒回來了?不必這般多禮。今日去太學,可還玩得高興?”
武帝司馬簷頭沒抬,泰然自若地品著杯盞中的茶水。
如果不是看武帝司馬簷比之往常時候都要放慢了不少的動作,司馬慎大抵真就信他一點都不擔心了。
無奈地暗自歎了口氣,司馬慎揚起唇角,糾正皇後楊氏道:“阿母,兒往太學去可不是玩的。”
“好好好。”皇後楊氏一點都不堅持,直接就應了,下一刻卻又問他道,“那你這趟,可是稱心如意?”
司馬慎沉默少頃。
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對視一眼,齊齊打量著司馬慎。
莫不是,還真有什麼人膽子那樣大,悖逆阿慎?
是那孟氏的阿彰?那個小郎君?
這樣猜度著,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麵上神色不動,眼底卻有怒火高熾。
他們不想在探清那孟氏阿彰之前讓阿慎接觸那小郎君,是他們的事情,但那孟氏小郎君,卻不能拒絕他們家阿慎的示好!
不然,這是看不起他們家阿慎還是怎地?!!
司馬慎還算是了解自家的父母,他率先開口,喚回武帝司馬簷與皇後楊氏的心神。
“如意倒還算是如意,但是阿父、阿母......”
司馬慎說到中途,話語略微一頓。
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果真收回了大半的注意力,看定司馬慎。
“阿父、阿母,兒今日一見那孟氏阿彰,卻發現那小郎君,跟兒原本預想中的......不大相似?”司馬慎麵上帶出了些明顯的困惑。
武帝司馬簷與皇後楊氏交換一個眼神。
“不大相似......”皇後楊氏問道,“阿慎,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呢?”
武帝司馬簷也留心來聽。
或許,他們不解、困惑許久卻用儘手段都得不到解釋的問題,會在司馬慎這裡得到解決。
司馬慎自然知道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此刻到底是在想的什麼。
“就是,就是......”司馬慎忸怩一陣,才在皇後楊氏耐心、寵溺的目光中開口,“就是,兒發現,那孟氏阿彰還太過年幼了些。”
皇後楊氏怔了一瞬,旋即失笑。
“我的阿慎啊......”
這不是在說傻話嗎?那孟氏阿彰攏共算起來,才在陽世裡活了幾年,又在陰世裡待了多久?他能年長得到哪裡去?
司馬慎也是覺得自己很是傻氣,這會兒緊抿著嘴不說話。
武帝司馬簷的目光在司馬慎麵上的紅暈中停了一停,卻是壓下了那升騰而起的笑意,端正且嚴肅地問司馬慎道:“既然你終於意識到這個事實了,那麼......”
“你可還要再挑一挑旁的郎君?”
才聽了個話音,司馬慎便已是連連搖頭,滿臉的拒絕。
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也沒覺得失望。
若真是這樣簡單就能勸動司馬慎,他們也不會這樣的煩惱了。
“我還是等著吧。”司馬慎道,“反正我如今也還隻是太子呢。”
武帝司馬簷沉吟一陣,忽然問司馬慎道:“阿慎你可是想要踐祚登基了?”
司馬慎聽得一愣。
皇後楊氏也轉了頭來看定武帝司馬簷。
陰世皇庭皇位裡高坐的那位帝皇,也是有替換的,並不是誰現在帝位上坐了,就能一直坐下去,坐到皇庭氣運衰竭、被人改朝換代的那一日。
大晉陰世皇庭裡的皇位更迭也是一樣。
自武帝司馬簷壽終,從陽世落入陰世以後,他就已經從上一任的晉帝手裡接過陰世皇庭的帝位。如今的陰世皇庭裡,就是他在打理國事。
似高祖宣皇帝這等先祖皇帝,雖然也同樣居住在帝城裡,但他們如今都隻領著太上皇的尊位,並不過分插手大小國事。
這也算是某種默契了。
若不然這些曆代帝皇爭鬥起來,莫說是陰世皇庭,怕是連陽世皇庭那邊都要受影響。
當然,這隻是大體上而已。
倘若從陽世落入陰世裡的那位帝皇手段平庸且愚笨得不招曆代先皇待見的話,曆代先皇也是可以聯合起來,下達聖旨,虢奪那位帝皇的權位,令他居宮自省的。
而武帝司馬簷......
或許在皇位傳承這件事情上,他做得不怎麼讓曆代晉皇滿意,但在其他的事情上,武帝司馬簷還算合格。
所以他入了陰世以後,曆代晉皇也沒有撕破臉麵,而是循依舊例將陰世皇庭裡的帝位讓了出來。
不過曆代晉皇都這般做,那待到他如今坐在陽世皇座上的二弟落入陰世時候,阿父司馬簷也一樣需要循依舊例,將他手上的權位讓出,自己歸於峻陽宮,輕易不插手國事。
如果他那二弟能夠在帝位上坐穩兩百年,如果他那二弟能夠在這兩百年間穩定朝綱並順利將皇位交到下一任晉皇手裡的話。
司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看向武帝司馬簷:“阿父的意思是......”
武帝司馬簷看著他的長子,直接說道:“如果你想要的話,阿慎,我可以提前退居峻陽宮,讓你登位。”
也就是禪讓。
對於一個合格的帝皇來說,這不是輕易就能夠做出的選擇。
畢竟退位讓賢,可沒有那麼容易做到。尤其當那個人手裡握著的,還是號令四海的權柄的時候。
為了那一尊皇位,多少皇族子弟挖空了心思算計不斷?妻子、兒女、父母,沒有一個不是他們不能算計的對象!
而武帝司馬簷,他比那些合格的帝皇還要更富有野心。
司馬慎很是了解他的這位阿父,所以他在最開始時候,都要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他有些手足無措。
“怎麼,怎麼就......”說起這個來了?
武帝司馬簷原本心中或許還滿是不舍,可此刻看見司馬慎的失態,看清他的不敢置信時候,他又覺得這個決定也不是那麼的難以接受。
皇後楊氏嗔了武帝司馬簷一眼,說道:“彆捉弄阿慎,陛下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就好好地跟孩子說,這樣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話來,你是生怕嚇不著孩子還是怎麼地?”
武帝司馬簷哂哂一笑,端起茶盞啜飲過一口茶水後,他果真就跟司馬慎仔細說了。
“阿慎,你是我們的嫡長子,倘若你沒有夭亡,先行落入這陰世天地裡,那就該你坐在陽世的皇位上,但你卻偏生就是......”
武帝司馬簷沉默了一瞬。
皇後楊氏也回想起了當年長子夭亡時候的挖心之疼,神色間不由得就帶出了些。
武帝司馬簷伸出手去,將皇後楊氏的手握住。
皇後楊氏神色方才看見些晴開的樣子。
“我們的三個嫡子中,你二弟坐在了陽世的皇位上,那是我等對他的補償。可我們虧欠了他,又何嘗沒有虧欠你?”
“既都是虧欠,我們又已經給了阿鐘補償,那麼你的那份,我們也不能不給。”
武帝司馬簷道:“我原本是想著,你二弟的情況就那樣,他在陽世不理事,到陰世也不會有多少改變。那他在陰世皇庭裡的兩百年掌理國事時間,便可以交給你。”
“我原本預備著,待我這兩百年掌理國事時間結束,你二弟落入陰世時候,正好由你踐祚登位,掌理國事。”
司馬慎無言。
他隻想苦笑。
他阿父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