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1 / 2)

陰靈之路 柳明暗 21565 字 7個月前

孟廟言語一滯, 竟是說不出話來。

孟彰站定在原處,沉默望定他,眸底有什麼東西漸漸沉積。

大概是明悟, 大概是失望, 也大概是釋然。

“......家族為親, 天下為遠,”孟廟終於又開口了,“阿彰,我們安陽孟氏沒有那麼有力的肩膀扛起整個天下, 我們能夠護住的, 隻有我們安陽孟氏的族人。”

“阿彰,這天下自有能人庇護,但安陽孟氏,卻是隻有我們自己。”

“我們力單勢薄,能護得住我們自己已是僥幸, 如何能去護得住這天下?何況, 這天下是司馬氏的天下, 與我們安陽孟氏......”

又有什麼相乾。

最後那半句話,孟廟自己也沒能說明白。

孟彰一動不動,隻聽著, 到孟廟自己收聲,他才問道:“這是廟伯父你的想法,還是椿祖、我阿祖的意思?更亦或是整個孟氏的意思?”

孟廟不答, 反問孟彰道:“有什麼區彆嗎?”

孟彰被孟廟問得一愣, 旋即反應過來,失笑搖頭。

“是啊,有什麼區彆嗎?”

在這個世道, 安陽孟氏根本就是孟椿、孟梧的孟氏,隻要他們拿定了主意,安陽孟氏便將會徹底貫徹他們的意誌,也隻會貫徹他們的意誌。

旁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想法,那個彆有想法的人是不是安陽孟氏的人,在安陽孟氏中是個什麼身份,跟他們有什麼親近關係......

都沒有任何不同。

是他想錯了。

他天真地以為,作為安陽孟氏族人,他理應可以對安陽孟氏的決斷發表意見;他更天真地認為,作為安陽孟氏的麒麟子,他理應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安陽孟氏的決定。

但事實上,這一切都是錯覺。

孟廟看著孟彰麵上反常的笑意,心中越發覺得不安。

“阿彰。”他喝問,“你要悖逆族裡的決斷嗎?!”

孟彰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收住了麵上的笑容。

“廟伯父。”他喚了一聲。

孟廟強自按捺住心神上的翻湧,側耳聽著對麵傳來的聲音。

“你方才說,這天下太大,我們安陽孟氏力弱,護不住這天下,隻能儘力保存自家的族人......”

他慢悠悠重複著孟廟方才說過的話,然後才將他的那個問題問出來:“但放任五石散流散族中,放任族人服散,就是你們,就是族裡對自家族人的保護嗎?”

“你們真的......就不清楚五石散到底會怎樣催磨、折損一個人嗎?!”

“你們真的,就沒有去看過那些被五石散禍害到無法救贖的族人嗎?!”

“請你告訴我。”

迎著對麵投落過來的目光,孟廟半餉無言。

族裡他家阿祖和梧叔祖有沒有去細看,他不知道,但他確實看過了。

因為孟彰對五石散過於激烈、過於頑固的排斥。

他去細看過,所以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孟彰想要笑,但臉上僵硬的皮肉抽動半餉,到底是成不了弧度。

“你們知道,你們也都看過了......但你們最終還是選擇了放任。為什麼呢?”

孟廟嘴唇蠕動著,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是,不需要他來回答,孟彰自己便有了答案。

“因為五石散背後站的人,因為五石散背後牽扯到的種種恩怨,更因為......”

“你們心中有愧。”

“你們無法麵對那些族人。”

服食五石散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但細細追尋去,他們心中苦悶,卻是極度統一的一個原因。

那些都是......為了家族安穩,為了家族利益,被家族放棄了的人。

“對於你們來說,購置五石散的花費,雖然不少,但也不算多,隻憑那些族人自己的身家就完全能夠負擔。”

“正好這些族人資質不夠,他們自己劃個圈子自個玩鬨,不在族裡尋找各種上進的機會,不跟族裡要求更多,便儘可由著他們玩鬨去......”

“至於五石散的毒性,”孟彰一撇嘴角,“那是什麼?有這麼一回事嗎?”

“便是有人來族中質問,你們也儘可以推到那些族人自己頭上去。”

“說......”

“他們都已經是成年的郎君、女郎了,又不是無知幼童,需要族裡管束提醒嗎?說,他們該當為自己的放縱承擔責任;說,你們無能為力......”

孟彰又是一撇嘴:“是不是這樣?”

孟廟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阿彰,你是在為這件事情怨懟族中嗎?”

孟彰搖頭:“並沒有。”

孟廟不信,他死死地盯著孟彰的眼。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已經平靜了下來,隻是那平靜夾帶了少許疏淡,反讓孟廟自己久久靜不下心來。

“我為什麼會怨懟族中?”孟彰在反問。

“我是受到族中諸多資源供養、得族裡偏愛的那個人,那些鬱鬱不得誌、沉溺於五石散的藥效之中、最終將自己沉入萬劫不複境地的,可不是我。”

“隻要我自己不動心、不伸手,就不會有人膽敢將五石散送到我麵前,五石散禍害不了我......”

“我為什麼要怨懟族中。”

孟廟臉色猶疑鬆動:“那......”

孟彰心頭有許多鬱氣沉積。

他久久沒有說話。

孟廟也不打破沉默,隻像棵樹木一樣在原地紮根。

“......如果非要說的話,”許久以後,孟彰才又開口說話,“那便是我在為那些族人鳴不平吧。”

孟廟的目光一時垂落下來。

若是以他出身安陽孟氏宗房嫡支的身份來說,他其實是不會對孟彰的話生出任何觸動的;但若是隻從他的平常資質說起的話,他卻是難以壓製心頭那無法忽視的酸澀。

撇開身份之後,他本也隻是一個平庸之人罷了......

“阿彰。”眼看著對麵的小郎君即將再次轉身離去,他便喚了一聲。

孟彰收住腳步,重新偏了目光回來看孟廟。

“阿彰,你放心,今日你與我的這一番對話,我會斟酌著往族中傳遞的。”孟廟抬起目光,直視著孟彰看來的眼。

孟彰麵上無意義地笑了一下,問道:“廟伯父指的是哪些。”

孟廟提醒道:“天下。”

孟彰不置可否:“多謝廟伯父。”

孟彰轉身要走,孟廟下意識追出一步。

“阿彰,”他待要勸,“這天下根本就是一攤渾水,而且這天下還是司馬氏的天下,跟我們全無關係,阿彰你又何必......”

已經走出幾步的孟彰停住了腳步,回身看向身後的孟廟。

孟廟一怔,竟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覺。

明明他才是成年的郎君,明明孟彰不過是一個還未長成就已經夭折的小郎君,可這回兒他竟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小郎君......

“廟伯父,”孟彰在問他,“這天下,真的就隻是司馬氏的天下嗎?”

孟廟本想要點頭,但在對麵小郎君炯炯的目光下,那樣輕鬆簡單的動作,他卻硬是做不來。

“這天下,真的就跟我等無關嗎?”

“天下是皮,而我等......不論是司馬氏,還是安陽孟氏,更或隻是單純的你我個人,都是那皮上生長著的毛。”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最後問。

孟廟不能應聲。

孟彰再不看他,轉身走了,隻將孟廟一個人留在了背後。

坐在月下湖的白蓮蓮台上,孟彰沉默許久,忽然輕笑一聲。

陰月爬上柳梢,蒼藍月光揮灑而下,將這一方陰域天地儘數填充。

湖中有銀魚遊出,來到白蓮蓮台下方。

銀魚們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繞著白蓮蓮台上的孟彰轉圈圈。

孟彰不動,隻帶著點倦怠,默然看著。

魚群裡為首的那尾銀魚在湖水中與孟彰的眼睛對望。少頃後,那位銀魚從湖水中跳出。

它沒有去碰撞孟彰的手,而是就在孟彰的眼前不斷地跳起、落下、跳起、落下。

孟彰看了一陣,終於伸出手去,要將銀魚接住。

那跳起的銀魚身體在空中靈活一轉,避讓過孟彰伸出的手。

孟彰便收回手去。

那銀魚繼續在孟彰眼前跳起、落下,跌落到水裡後,那銀魚往湖水深處遊出一小段距離,然後才返身回來,接著再跳起。

倒也沒有讓它等多久,孟彰便領會到了它的意思:“你是在邀請我?”

銀魚不再跳起了,它在湖水裡安靜地遊著,等待孟彰的動作。

孟彰猶疑一瞬,終於對銀魚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今日心情不好,原因很是複雜,不是遊玩一陣,就能放鬆心情的。”

“若是為了開解安慰我,實不必如此冒險。”

是的,孟彰覺得銀魚們的這種舉動,是在冒險。

銀魚們有自己的秘密,非同尋常,孟彰早在最開始時候,就確定了。他更確定,在這方月下湖修行陰域落到他手上以前,銀魚們並沒有對任何人展現出它們的奇異之處。

不然,這群銀魚也不會最終跟著月下湖這方修行陰域一道,落到他的手裡。

它們曾經將自己保護得很好,哪怕是在孟梧這樣的元神道長麵前。

現在卻因為想要開解心情不好的孟彰,就對他提出邀請,請他往湖中去......

銀魚靜靜看他一陣,忽然一甩尾巴。魚群中的更多銀魚轉過身來,齊齊跳出水麵,在孟彰眼前落下,往前遊出一小段距離,然後又跳出水麵......

它們在固執地重複著。

就仿佛,是要跟孟彰比一比,到底他們中的誰,更堅持,更執拗。

一朵朵水花在銀魚們破水而出的那一刻開謝,又在銀魚們破水入湖的那一瞬再次開謝。

陸陸續續開謝的這些水花,在蒼藍的陰月月光下,越發的純淨明粹。

這一方紮根在陰世天地中的陰域,陡然間似乎換作了如夢似幻的仙境。

孟彰沉默看著這一番異景,終於站起身來。

察覺到孟彰的動作,回到了湖水裡的銀魚們便都停在湖水中,等待著孟彰。

孟彰一步邁出,浸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深寒,激得孟彰魂體下意識地微顫。還沒等孟彰動作,為首的那尾銀魚便張開魚唇,衝孟彰吐出了一個水泡。

水泡飄飄蕩蕩,卻是似慢實快。

孟彰沒有躲。

那個水泡到得孟彰近前,忽然就張開,將孟彰給套了進去。

落在水泡裡,孟彰隻覺得原本快要侵入魂體的凍結寒意全部驅散。

他的魂體緩和下來了。

見得孟彰好好地站在水泡裡,為首的那尾銀魚一甩尾巴,帶著孟彰所在的那個水泡一道,一馬當先往湖水深處衝了進去。

其他的銀魚也都跟了上來。

亮光在身後遠去,正在深入湖底的孟彰隻覺得身前的黑暗越發濃重。

明明他已經死過一次,不是生人,而是陰靈,明明他已經正式開始修行,距離化氣完滿也沒剩下多少工夫了,可孟彰落在這湖水裡,卻感覺自己仍然像是最普通的凡人一樣,無力而弱小。

幽深的恐懼從黑暗中蔓延而出,漸漸纏繞上孟彰的心神,要將他拖入其中,要將他溺斃......

孟彰極力想要保持理智,但他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淪陷。

幸而銀魚們並沒有惡意,在孟彰即將支撐不住的那一刻,套住孟彰的那個水泡亮了起來。

那光甚為羸弱,仿佛輕易就會被蔓延過來的黑暗與恐懼淹沒,但它到底堅持住了,始終映在孟彰的心頭眼底,護持住他的心神清明。

孟彰心中紛亂的恐懼終於被清明鎮壓。

水泡裡的孟彰微微吐出一口濁氣。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不敢放肆,隻小心地用眼角餘光瞥著水泡外的情況。

水泡的光太弱,隻能為孟彰照亮水泡外一寸的空間,依稀照出些許影子。

孟彰觀察了少頃,便悄然將目光收了回來。

看得越多、看得越久,他心頭才堪堪被鎮壓的恐懼與黑暗就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孟彰不想作死。

銀魚魚群帶著孟彰漸漸深入湖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彰終於在水泡的微光之外,發現了薄薄的光亮。

那光亮的源頭,是一片狹窄的裂縫。

銀魚們帶著他,靠近了那處裂縫。

所以,這裡就是目的地?

孟彰凝眸,細細打量了一陣。

銀魚們卻沒有任何遲疑,帶著孟彰徑直穿入了那處裂縫中。

裂縫不大,但孟彰也就是一個小郎君,還是個身量瘦小的小郎君,這條裂縫對他影響不大,但若是換了個成年的郎君來,怕是就得有些為難了。

孟彰一麵心下暗暗想著,一麵拿眼睛仔細觀察著這一條裂縫通道。

越是往前深`入,這裂縫便越是龐大,到最後,豁然開朗,照見一方洞天。

說是洞天,其實不準確,它更像是一方被法理、道則自發隱匿過去的陰域。

在那陰域天地的最中央,趴臥著一條巨龍。

角似鹿、頭似牛、嘴似驢、腹似蛇......

正正是孟彰所知道的,神話傳說中的神龍模樣。

那通身銀白的神龍趴臥著,像是在沉沉睡去,隻餘一身未曾被歲月消磨的道則、法理、威勢鎮壓空間,護持這一方沉默。

這是......一條已經死去的神龍。

孟彰瞪大了眼睛。

他沒有想到,在這一方由孟梧、孟玨聯手為他準備的修行陰域裡,居然藏有一條龍屍。

隻看著那龍屍,都尚未真正靠近神龍龍屍所在的那方陰域天地,孟彰便已經感覺自己的魂體快要被壓散了。

銀魚們察覺到他的不適,停住往前的動作,回身看他。

孟彰搖搖頭,在水泡裡伸手,往湖水之外指了指。

銀魚們細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發現孟彰的心情已經不似方才時候那樣憋悶了,它們終於沒有再帶著他往前走,而是依循孟彰自己的心意,帶著他原路返回。

不知為什麼,感受著自己此刻的心情,孟彰心裡也頗有慨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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