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太過擔心族裡, 也不必太在意我等,”趁著這個機會,王璿索性就與這位幼弟分說個明白, “你自入了童子學,身上的意義就變了,你可還記得?”
王紳認真點頭:“記得,大兄你在我正式入讀童子學那一日曾經與我說過了。”
王璿頜首:“為了家族血脈傳承, 為了延續家族的榮光, 你我雖同胞兄弟, 卻也有不同的立場。”
就似當年三國時代的穎川荀氏。
穎川荀氏曆經三朝而不倒, 從東漢末年到曹魏再到今朝......
它總能站在勝利者的那邊,真的隻是僥幸嗎?
不,當然不。
是因為穎川荀氏的子弟,並不隻站定一個立場。
荀彧為東漢輔佐曹魏,荀攸則忠於曹魏。這兩位荀氏郎君的交接, 輕易且順利地保證了穎川荀氏的門第榮光。
王璿希望他與王紳能夠像那兩位荀氏郎君一樣。
有這種想法的, 也不僅僅是他,還有整個王氏。
真要說起來,其他的名門望族,也基本都是這個打算。
不得不說,穎川荀氏的成功,確實給他們這些世家望族指了一條存世不墜的明路。
王璿將那種種升騰起的心思隱去,隻繼續與王紳說道:“我儘量在這一代的朝堂中樞中立身, 你則儘力爭取司馬慎那位太子殿下身邊的位置。而除了你我兄弟以外......”
“族中另又有其他郎君去往各處封地, 在那些封王身邊立足。”
“所以你不必擔心其他,那些事情都有諸位族兄弟負責,你真正要去費心的, 仍然是司馬慎這邊廂。”
“而司馬慎......”王璿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方才繼續,“雖然孟氏阿彰對司馬慎表現出來的善意反應平平,但司馬慎確實是很看重那孟氏阿彰的沒錯,你若能與孟氏阿彰相交,對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會有許多的便利。”
“這也是我和家族,一開始沒有阻止你與那孟氏阿彰交好的原因。”
王紳麵上漸漸生出幾分了然。
他、謝禮、庾筱乃至更多的童子學生員,其實就是模模糊糊地察覺到了好處所在,隻是沒有完全想明白而已。
現在王璿將這個中關鍵給點破了,王紳自然就什麼都想明白了。
“......但我們先前的方法不對,落了下乘。”王紳喃喃道,隨後他猛地抬起頭,望定王璿,麵上很有些疑惑,“大兄,你一早就發現了是不是?那你為什麼不提醒我呢?”
王璿笑了一下,反問他道:“你忘了我的立場了?”
對了,大兄他是站在當朝的,並不是選擇效忠司馬慎這位,對於司馬慎這邊發生的事情,他自然可以當樂子看啊......
王紳一瞬間有些幽怨:“大兄,可我是你親弟啊。”
“是親弟沒錯,”王璿點頭,但下一瞬,他卻又道,“可你我到底是站立在不同立場上的。你我現下確實還能維持著表麵上的友俤,然而,誰能肯定你我日後不會成為政敵呢?”
“倘若真到了那一日......”王璿意味深長地望向王紳。
王紳被王璿那一刻的眼神刺激得魂體直顫,可他到底穩住了,挺直了腰背用狠戾的目光回望王璿。
即便,他那目光跟王璿的比起來,實在是太柔弱無害了。
王璿居高臨下俯視著對麵的小郎君,隻像是在欣賞著乳貓偽裝乳虎去恐嚇獵人。
王紳險些都以為自己又要再死一次了。
察覺到王紳承受的極限,王璿終於轉開了目光。
王紳猛烈喘息著,不住往外淌水的腫脹身體漸漸恢複成乾爽清淨的小郎君模樣。
隻是這麼一陣小小較量而已,他竟然連死亡時候的本相都給嚇出來了......
王紳心裡發狠。
不能再這樣軟弱了,待他從這裡回去,待他從這裡回去......
他必定要好好修煉!
王璿伸出手,給王紳換了一杯暖熱的茶水。
王紳也不跟他客氣,捧起茶盞慢慢啜飲著。
緩過來後,王紳想起才剛從王璿話語裡抓住的重點,便連忙來問王璿道:“大兄,你方才說,孟氏阿彰對慎太子殿下的反應隻是平平?”
王璿點頭:“確是。”
王紳想要相信王璿,因為他知道王璿比他聰明,更能洞悉其中的真相,但他仍然無法完全說服自己。
“可是,”他問,“可是當日慎太子殿下蒞臨童子學時候,孟氏阿彰的態度很是平和啊。”
頓了頓,他強調道:“孟氏阿彰跟慎太子殿下的距離,比我們這些同窗跟他的距離都近呢。”
“是麼?”王璿不置可否,“那你可曾細看過這些時日以來,這位孟氏小郎君的動靜?可曾有仔細觀察過安陽孟氏的變化?”
王紳擰著眉梢,好半餉以後才回答道:“......並無任何異常。”
王璿笑了:“這不就是了?”
王紳沉默坐在那邊廂。
“如果,如果......”他目光不自覺抬起,尋找著王璿的支持,“如果孟彰他另擇主君,那我們這些童子學的同窗們,豈不是將會成為他的政敵,與他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上?”
王璿微微點頭。
王紳更是不解:“可是,要真是這樣的話,大兄你為什麼不阻攔我呢?”
王璿理直氣壯地道:“因為我也想知道,那小郎君真正的立場啊。”
王紳有些不敢置信,他瞪著王璿:“所以,我成了為大兄你探路的卒子?”
王璿微微笑開,並不回答。
但也不完全不需要他來回答了,答案王紳這一刻全都明白。
他鼓著臉瞪了王璿一陣,原本托著杯盞的手指也轉換了個姿勢,隻將杯盞拿在手裡。
而看他那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發白的手指......
顯然,這位小郎君是在極力克製著自己,以免自己真一時衝動,將這半杯茶水給直接砸到那邊端坐的青年郎君身上去。
王璿全然不懼,仍自坐得穩當。
王紳繃著身體坐了一陣,方才能控製著自己的手,將杯盞穩穩當當地放在了他麵前的幾案上。
“大兄。”他喚了一聲。
“嗯?”王璿隨意應道。
“如果有一天你被我們這些兄弟打了,你一定得原諒我們。”
“為什麼?”王璿很有些委屈。
王紳木著臉說道:“因為這不應該怨我們,實在是你太可惡了。”
王璿認真地想了想,對王紳道:“那我大概做不到。”
王紳笑了笑,沒再就著這個未來很可能會發生的事情跟王璿掰扯。
“結果大兄你看明白了麼?”王紳將話題帶回來,“大兄你認為孟彰他會選擇誰?”
王紳的這個問題問住了王璿。
細看著王璿麵上的神色,王紳很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大兄......你也不知道?”
看了王紳一眼,王璿點頭:“是的,我確實不知道。”
“那族裡呢?”王紳下意識問道,“族裡也沒有個定論嗎?”
王璿仍然點頭:“族裡也是一樣的結果。”
“可是......”王紳是真的有些茫然了,他愣愣看著王璿,久久沒能往下繼續。
“除了司馬慎以外,再沒有司馬氏族人聯絡過他,安陽孟氏那邊也沒有。”王璿看出了王紳心中的疑問,他也不等王紳組織了語言來問,自己就先就回答道。
“安陽孟氏的孟梧,曾是武帝陛下的心腹,但即便是武帝陛下,自孟彰落到陰世天地以來,也再未往安陽郡裡遞送去隻言片語。”
王璿慢慢將家族中收集到的消息與王紳說道出來。
他話語緩慢,給王紳留出了足夠的時間去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說司馬氏裡有什麼勢力跟安陽孟氏牽扯上的話,那麼,就是現下坐在陽世皇位上的司馬鐘了吧。”
“司馬鐘......”王紳的人都有些傻了。
司馬鐘......
那不是個傻子嗎?
王璿看他一眼,說道:“雖然這位在智力上很有些不足,但他身份仍是在的。”
畢竟人還坐在皇位上呢。
王紳漸漸反應過來:“所以,接觸安陽孟氏的,是皇後賈氏?又或者說,是賈氏家族?”
不等王璿回答他,王紳自己便皺了眉頭:“不能吧?在慎太子殿下已經明白表現出對孟彰看重的情況下,如果不想挑釁慎太子殿下,哪一方都應該自覺避開安陽孟氏才對。那皇後賈氏......”
“能這樣的猖狂?”
見王紳陷入了思緒誤區中,王璿輕聲提點道:“誰說皇後賈氏就不能如此猖狂呢?”
王紳回神,瞪著眼睛看王璿。
王璿點道:“皇後賈氏手裡,可是握著那司馬鐘呢。”
王紳當即明白了王璿話裡的意思。
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淅瀝瀝的水聲從窗外傳了進來。一同湧入室內的,還有沉沉的寒意。
那寒意壓在王紳心頭,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落入水中的那一日。
王璿見他想明白了,歎了一聲,接著繼續。
“如今這司馬族中,但凡是有些資格觸及那尊位置的,哪個還安安穩穩地沒有生出一絲野心?”
諸王蠢蠢欲動,都盯緊了陽世的那個尊位,而坐在尊位上的那位呢?他連自保的意識都沒有,唯一能夠仰賴的,就隻有皇後賈氏。
皇後賈氏心裡明白,也知道自己的真正仰仗所在。
所以她很清楚,哪怕她去接觸原本默認屬於司馬慎的安陽孟氏,陰世天地裡的司馬慎與武帝陛下、楊皇後娘娘,也都不會有彆的話說。
因為司馬慎在陰世天地裡,而司馬鐘在陽世天地裡,在本質上,這兩兄弟沒有利益上的衝突。
兼之司馬鐘在陽世天地裡的處境,皇後賈氏為了保護司馬鐘,去接觸歸屬於司馬鐘一母同胞的兄長的司馬慎的力量,借用這份力量怎麼了?
作為長兄,胞弟有難,不應該伸出援手麼?
“何況......”王璿道,“那皇後賈氏還比較有分寸,隻是借了安陽孟氏宗房的姻親關係,拐彎抹角地搭上安陽孟氏而已。”
“她還沒有真正接觸安陽孟氏,隻要陰世天地裡的司馬慎、武帝陛下和楊皇後娘娘不願意,她隨時可以抽身收手。”
王紳很有些疑問:“那皇後賈氏,會有這樣縝密的心思?我不是聽說,那皇後賈氏......”
王璿被王紳的問題逗笑了。
“你真覺得,那皇後賈氏能在武帝陛下幾番猶豫反複之下,仍然能穩坐太子妃位置,還順利坐上後位,隻是因為她背後的賈氏家族嗎?”
王紳沉著眉想了很久,才道:“所以,是所有人都小覷了那位賈氏皇後?”
王璿搖搖頭:“這倒沒有。”
王紳不解,問:“那......”
王璿的臉色頭一次被陰影覆去,就仿佛那從窗外湧入的寒意終於也漫上了王璿周身一樣。
“賈氏皇後......”他道,“也有一個隱患。”
王紳靜默一瞬,試探著問道:“大兄,我能知道嗎?”
王璿回轉目光看了王紳一眼,不回答,卻給了他一個問題。
“你覺得,要讓皇後賈氏一直儘心為司馬鐘操持,為他保住皇位的必要條件,是什麼?”
王紳不明白王璿為什麼會問他這個問題,但他仍然下意識跟著王璿的思路想下去了。
讓皇後賈氏一直儘心為司馬鐘操持,為他保住皇位的必要條件,自然是將皇後賈氏的所有尊榮,都捆綁在司馬鐘身上啊。
隻有司馬鐘穩穩當當,皇後賈氏才能穩坐尊位的話,皇後賈氏自然就得一心一意為司馬鐘謀算。
王紳正想著,卻看到了王璿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窗外似乎有雷光乍起。
王紳眼前一白,陡然在那無思無想的空白中捕捉到了一個或許不能存在的念頭。
......子嗣。
如果皇後賈氏有了屬於她的子嗣......
皇後賈氏本就是司馬鐘的元配發妻,她所出的子嗣,必是嫡子。
因為嫡長子繼承的製度,先天智力低下的司馬鐘坐到了皇位上,那麼......
同理,隻要皇後賈氏有子,隻要她的孩子能夠活下來,那孩子也必將會在司馬鐘之後,坐上皇位。
到那個時候,司馬鐘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對於皇後賈氏、賈氏家族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司馬鐘能活著,他們無所謂,反正大權就在他們手裡,司馬鐘不能活了,那仍舊沒關係,他們手裡有司馬鐘的嫡長子,送那嫡長子上位,皇後賈氏就是太後,跟司馬鐘在位時候也沒差多少。
如果說司馬鐘還能以夫郎的身份壓一壓皇後賈氏的話,那麼到司馬鐘的嫡長子繼位,一手把持那嫡長子教養、更有太後名分的賈氏,就再不是尋常的司馬族人能夠壓製得住的了。
再有,賈氏家族的力量也是一個叫人無法安心的憂慮。
曆經司馬鐘一朝的無人管束,若再得一朝勢力膨脹,誰知道賈氏家族會壯大到什麼程度?
......誰知道,賈氏家族是不是會重演司馬氏舊事?
外戚,從漢時開始,就是皇室的心腹之患。
在司馬鐘無力管束、司馬簷默許的情況下,皇後賈氏的權柄之重,甚至勝過了當年漢時的呂雉!
“......子嗣。”王紳從咽喉裡擠出了兩個字。
王璿見王紳明白了,也沒有再多說。
王紳默然坐在席上,心頭無比複雜。
不論對皇後賈氏下手,讓她徹底斷了子嗣之念的,到底是武帝司馬簷,還是皇後楊氏......
其實都沒有差彆。
結果都是一樣的,皇後賈氏勢必不會有屬於她自己的孩子,哪怕一個女郎。
如果這件事情一直沒有被發現,情況倒還好,隻是維持著現狀而已。可倘若,倘若這事情被皇後賈氏知曉了......
誰知道一個嫁給了弱智夫郎須得自己撐起來保護自己、保護夫郎,卻因為這個原因,被人為斷絕了生育希望的女郎,到底會瘋魔到什麼程度呢?
而一旦,一旦那賈氏女郎瘋魔了......這天下,又會是個什麼模樣?
“真狠啊......”王紳喃喃道。
隻為了一個原本不應該坐在那個位置上的郎君,這天下將要付出多沉重的代價呢?
這天下,又能為了他,付出多沉重的代價呢?
默然坐了許久,王紳站起身來,跟王璿告彆。
“......我就不打擾你了,大兄,我先回去了......”
看著自家魂不守舍的幼弟,王璿有些擔心,便留了他一留。
“不若還是在這裡再坐一陣吧,待到雨停了再回去?”
王紳搖了搖頭,拒絕:“不了。”
下雨怎麼了?他是夭折在水裡的水鬼,會懼這雨?
王璿暗自歎了一口氣,卻也隻能放人。
但在王紳即將邁過門檻走出去的時候,王璿還是提醒了他一句:“如果要做的話,就儘快吧。”
王紳一時停下腳步,回身看向王璿。
王璿凝望著他:“這是你們之間的裂縫,你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就儘快將這裂縫彌補了,莫要一直拖延下去。”
王紳頜首:“我知道了,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