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這些來使, 要見阿彰?
孟廟頓了頓,很有些猶疑。
他原本是該拒絕的,畢竟阿彰自前些時候見過他們一回, 商量過對那些山野散人的處理後,就再沒有走出書房一步了。
孟廟不確定酆都這幾位來使的要求會不會打擾到孟彰。
他也不想去賭,但是他偏偏又不能不去賭。
那些山野散人阿彰是準備要交給酆都這邊來處理的,酆都不點頭,這件事就算是橫在了半空不落地, 也就沒有一個結果。
再有......
孟廟悄然皺眉。
阿彰好像待酆都, 好像也挺有些特殊的。
他不確定阿彰的態度。
那位謝姓來使看破了孟廟的顧慮,他好脾氣地笑了笑。
孟廟和羅先生原本還以為這位謝姓來使就要開口說話了呢, 殊不知他下一瞬卻是將那麵上的所有、所有笑意儘數斂去。
原本慣常笑著的人,忽然一丁點笑意都沒有了,這樣的兩極反應其實才是最叫人心裡發怵的。
孟廟和羅先生兩人也不禁心頭一個咯噔,下意識地繃緊了魂體。
“此事關乎重大,實不似麵上看上去那般簡單, 我酆都不能遮瞞諸位, 還請兩位幫忙通傳一二。”
聽得這話, 孟廟和羅先生齊齊定神凝眸, 更仔細打量著對麵的這些酆都來使。
對麵那幾位酆都來使神色、態度俱都極其凝重端正, 全沒有一丁點糊弄他們的意思。
孟廟不覺偏頭看向了羅先生, 羅先生回望他。
“......諸位來使的意思, 廟明白了, 但阿彰到底願不願意見你們,隻能由阿彰自己拿主意,廟不能擅專,還請諸位來使諒解。”孟廟回轉頭來, 對酆都的那幾位來使道。
酆都的諸位來使全都頜首,又露出一點笑意:“這是自然的,我等靜候府上傳訊。”
送走這幾位酆都來使,孟廟再轉身回到正廳時候,果不其然就看見了同羅先生一道坐著的甄先生。
他們兩人正在談論著些什麼。
聽得腳步聲,羅甄兩位先生停住話頭,招呼他也過去坐下。
“人都送走了?”羅先生問。
孟廟點頭:“送走了。”
三人一時沉默下來。
“......兩位先生,”不知乾坐了多久,孟廟才又開口說話,“那幾位酆都來使所說的關係,你們可有猜測了?”
羅甄兩位先生交換了一個目光。
羅先生頜首,先道:“猜測是有一點的。”
孟廟目光一動:“那......”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他原本是想要這樣問的,但孟廟張了張嘴後,卻是換成了另一個問題。
“......兩位先生覺得,這其中的關係,阿彰他......他知道嗎?”
甄先生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隻反問了他一個問題:“廟郎君覺得呢?”
孟廟沒有了言語。
正廳這一片空間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酆都背後站著的是這方陰世天地裡的眾位陰神這件事,這裡坐著的三個人誰還不知道?同樣,阿彰似乎也跟陰世天地裡的眾位陰神有著某種淵源這件事,他們三人還有誰不是沒有明說就心知肚明的?
在這種情況下,以阿彰的靈敏與睿達,他又怎麼可能沒有任何發現?
“但就如阿彰早先所說服我們的那樣,”孟廟低低開口,“我們安陽孟氏沒有多少選擇。”
不論酆都背後的那些陰神到底會攪出什麼樣的風雲來,他們跟孟彰的淵源都是確切存在的。
隻要他們沒想過舍下孟彰,還想要抓緊孟彰,他們安陽孟氏就沒有彆的選擇。
即便是孟廟,回想起這一段時日以來帝都洛陽裡時而掀起浪濤時而靜默隱伏的局勢,也覺出了一種莫名的心驚。
“......我隱約有一種感覺......”
羅先生、甄先生抬起眼瞼,循著聲音看見了坐在那裡怔怔出神的孟廟。
孟廟沒有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這些視線。
“時代的風雲......”
“似乎正在成形。”
羅甄兩位先生齊齊一頓。
不知過了多久,羅先生先自放鬆了魂體,一並平靜緩和下來的,還有他激蕩、震動又夾雜著幾分恐懼的心湖。
不是他們先前時候就沒有這樣的預感,但那種種思緒卻都被他們自己給強行鎮壓下來了。
倘若不是孟廟將他自己的猜測說出口,羅甄兩位先生大概還會再觀望觀望。
“廟郎君,”羅先生喚了一聲,待引來了孟廟的注視後,他才問,“你待要怎麼對阿彰開口?”
孟廟定了定神,才迎著羅甄這兩位先生的目光開口道:“直接說。”
羅甄兩位先生對視一眼,又各自笑了起來:“很好。”
不論即將翻卷的到底是時代的風雲,還是那命運的勢潮,從最開始時候,他們這些人,又或者是遠在安陽郡裡的孟氏,其實就已經沒有了其他的選擇。
除非他們選擇背棄孟彰。
但這天地間,他們這些人的麵前,真的還有比孟彰更好的選擇嗎?
沒有了。
再沒有了。
既然如此,那他們倒不如篤定一心,跟隨著孟彰的指引往前闖。這樣的話,他們說不定還能走得更遠更高呢。
在這樣的時代與潮流裡,即便他們做不了那個攪動風雲、摩拿日月的弄潮兒,也可以跟隨在弄潮兒的身側,攫取得更多更大的好處。
孟廟倒沒有似羅甄兩位先生想的那樣多,他想的也不過是跟著孟彰走而已。
正廳之外又傳來了腳步聲。
站起身來,孟廟對羅甄兩位先生道:“兩位先生且坐,我還有旁的事情要忙,便先去了。”
羅甄兩位先生也不留人,點點頭便看著他走出正廳,帶著來稟報事情的孟丁一起走了。
“......怪道廟郎君能得阿彰重用。”羅先生歎道。
甄先生偏頭看他一眼,笑問:“那師兄可是想明白我等到底該怎麼在阿彰麵前立足了?”
羅先生笑得一笑,卻是搖頭:“我與廟郎君的位置並不相同,廟郎君的立身之法適合他,卻不適合我。”
甄先生眉眼的神色微沉。
羅先生安慰他道:“放心,我會注意拿捏分寸的。”
“師兄心裡有數便好。”
羅先生笑了笑,另又問起甄先生自己:“你呢?這段時日你已經在太學裡入職了吧?如何,可還順利?”
甄先生點頭:“順利,所以我這段時日都告假了。”
羅先生並不覺得奇異,他道:“那你就準備好吧,距離阿彰再次出手的時候,應該不遠了。”
誠如羅先生所想,孟彰確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玉潤院的書房很是安靜,但那一盞油燈燈火照亮的書案上,卻是堆了足有一手高的資料。
這些,就是孟彰忙碌一日半的成果。
提著筆枝,孟彰站在書案前,又再檢查了三兩遍,方才用清水洗淨筆毫處沾染的墨汁。
在他身後,有一方克製著鋪展,隻占據了小半個書房空間的粗淺夢道法域。而這一方夢道法域裡,卻另又有一道道幻影相互之間小心地警惕著。
儘管孟彰沒有往這方夢道法域中投落目光,但夢道法域中那些幻影的動靜,卻都落在他的感知裡。
“我怎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怎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在帝都洛陽裡的某一座民居裡,灶房中利索忙活的老嫗手上動作不停,忽然低低開口,說道了這樣一句話。
坐在灶膛前專心看火的老翁麵色被火光映照,明滅不定。
“穩住!我與你先前很少露出痕跡,在那些人瘋了似的滿城追捕之前,我們更是徹底地斬斷了跟其他人的聯絡......”
老翁順手撿起身側的一根木柴填入灶膛裡。
“如今隻要你我還能穩得住,不露出馬腳,那就不會有人能夠找到我們。”
老翁頓了頓,又道:“何況,你也莫要忘了。儘管那些世族、法脈都想要拿住我們,交換諸般利益,也並不是要完全斬絕我等。”
“那些世族、法脈,”老翁哼了一聲,“個頂個的心眼多,哪兒又是真的想要那孟彰小兒好?”
“看著吧,我們的生路可還沒有完全斷去呢。”
老嫗靜等一陣,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她便掀開陶蓋,提著勺子往陶鍋裡翻攪一陣,然後便帶了一點湯汁過來。
嘗過味道之後,老嫗滿意點頭:“行了。”
灶膛裡的灶火到這個時候,正正好燒到了儘頭。
老嫗往旁邊伸手,老翁便已經將一片濕布遞了過去。
老嫗拿這濕布墊手,端了整個陶鍋就往外走。老翁轉身,拿起碗筷跟在老嫗身後。
這兩人......
不得不說,他們舉止之間的動作、神態之自然默契,哪怕是細看過後,也仍然很難讓人相信他們是半路湊在一處相互遮掩痕跡的陌生人。
老翁拿了湯勺,將陶鍋裡的粥飯舀起,先給自己留了一碗,然後又給老嫗分了一碗。
老嫗默然接過,可她麵上神色雖不顯,卻仍然能找到些許焦躁。
“可是,”她緩了緩心情,“我的心神卻始終未能安定下來。”
“我總覺得,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我這心裡,就很不安定。”
老嫗一連說道了幾句話,然後才將粥碗抵到唇邊,呷飲一口粥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