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他恍然大悟一般,開口說道:“你們是想要梳理因果,清算善惡?而我,是你們抓出來的典型?”
歐陽晟的目光掃視過上首的閻君和判官,躍躍欲試地不知道盤算著什麼。
陸判似乎早有預見,麵上仍舊端肅,冷硬不見半分動搖。
“陰世與陽世雖份屬兩方天地,但彼此之間卻是相互映照,相互補足,非是孤立。”
“爾等自陽世落入陰世時候,其實便該清算陽世時候的諸般因果,了斷早年善惡。隻是因為天地不足,酆都未立,方才讓爾等逍遙至今。”
判官一拍驚堂木。
“但今日爾等既被押到堂下,昔日未儘之事,便合該有個結果;昔日未曾清算之因果與善惡,今日亦該有個定論。”
祂說話間,條案上攤開的卷宗忽然翻過幾頁。
放下驚堂木,判官垂落目光,掃視著麵前的書頁。
隨後,祂將麵前的書頁往前一推。
那書頁陡然豎起,玄黑的紙張表麵正正對著審判殿中的所有人。
包括歐陽晟這位被審判的人,也包括王璿、庾跡、孟彰等一眾觀者。
那紙張開始時候隻是平常,但在孟彰等人的目光停在它身上,它陡然拉長、變大、虛化。
到得最後,它仿似一麵幕布一樣立在判官身前。
陸判一眼掃過去,隨後伸出手指輕輕一點。
那幕布一樣的紙張表麵先是泛起一點漣漪,然後這一點漣漪擴散,在紙張表麵勾勒出一個名號。
那是三個字——歐陽晟。
在這三個字成形以後,這幕布一樣的紙張微微抖動後,卻又顯出了一個人像。
那人麵容蒼老,眼神桀驁,穿一身打滿補丁的袍服......
赫然就是審判殿堂下的歐陽晟模樣。
這個人像才剛成形,便眨了眨眼睛,往幕布之外的閻君、陸判、孟彰等人看了一眼。
還未等其他人做出反應,這個人像便又隱去。下一瞬,那幕布一樣的紙張表麵映照出來的,卻是一個草屋。
草屋中有人裡裡外外地忙碌,有人等在外頭心焦急躁。
“......怎地還沒有出來?莫不是,莫不是......”難產了吧?
不等這句話說完,那草屋裡就傳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你們家得了個大胖小子......”
幕布中映照的人麵隻是一喜,便又被苦悶與無力給擠去了麵上喜色。
“誒,誒,阿婆,我們家......你莫介意......”
男人從屋裡摸出兩個雞蛋,很不好意思地遞給了接生的穩婆。
穩婆麵上的喜色頓了一頓,隨後才又將喜色掛上。
“誒,不妨事,不妨事......”
她將懷裡抱著的小兒遞給男人,同時將那兩個雞蛋接了過來。
男人抱著孩子,樂了一陣,才又問穩婆:“阿婆,我婆娘她怎麼了?可還好?”
穩婆沉默一陣,總是沒說出話來。
抱著孩子的男人手上動作緊了緊,繈褓中的孩子被這力道擠壓得有些痛,張著嘴哭嚎出聲。
才剛出生的嬰兒,又能有多少的體力?
他哭嚎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而與它一般情況的,還有草屋裡頭那低弱的呼吸聲。
“......準備後事吧。”穩婆的聲音最後響起。
幕布一樣的紙張光影黯淡了下去,那草屋、那嬰兒、那男人、那穩婆,也都漸漸隱去,不再出現。
“生而喪母。”
看著那隱去的光影,陸判平靜道。
下首的歐陽晟麵上不見異色,仍是平靜,仍是桀驁。
孟彰卻未再看他,隻凝望著那張紙張,靜等下一幕的出現。
也沒有讓孟彰等太久,幕布一樣的紙張便又重新亮起。
“你這牛崽子吃得多,就是不知道記彆人的好!我屋裡但凡有一口糧食,就有你的一小口。任村裡誰人來評說,我也是很對得起你的了!怎麼就不能得你一聲娘?”
“啊?!你說,我到底有哪裡欠了你的?!”
隨著這一聲聲質問,光幕之中的影像又浮了出來。
仍然是那一座草屋,仍然是那一個男人。隻是男人自個兒坐在草屋前的一塊石頭上,低頭看著前麵的泥土,不去看那不遠處的小童和婦人。
婦人麵相甚為醜陋,但除去天生的相貌之外,更多的是生活的苦難留在她麵上的痕跡。
這會兒,她正惡聲惡氣地質問著身前低頭站立的小童。
小童年不過兩歲,身體卻很是瘦小單薄。
也不知是不是被罵得狠了,一直被質問的小童最後受不住,猛地從地上衝了出去。
他跑得其實不算快,不算急,但動作太過突兀,卻是將他身前那婦人狠狠嚇了一跳。
婦人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但就是這一步,她踩在了一塊尖石上。
石頭戳在婦人腳稞處,痛得婦人身體一個搖晃。
隻不過是搖晃罷了,隻要婦人接下來能夠穩住身體,該不會有什麼大事,但事情就出在了這一頃刻間。
那婦人臉色一白,身體一陣搖晃後,竟然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若是尋常時候,大抵也不會有什麼事情。然而......
婦人坐在地上,卻是臉色煞白。
更有一片血跡從婦人的裙衫下流出。
“血,血,血......”
光影定格在婦人煞白茫然、男子愁苦沉默、小童懵懂無知卻又隱著驚恐的表情上。
陸判適時開口:“年歲不滿三年,無意驚嚇繼母,令其小產。”
歐陽晟仍是麵色不動。
孟彰卻是悄然皺了皺眉。
鬱壘、神荼兩位門神悄然對視一眼,給孟彰傳音,問道:“可是有什麼問題?”
孟彰看了看殿中桀驁不減的歐陽晟,又看看上首平靜漠然的陸判,目光回轉,迎上兩位門神的視線。
“這樣的審判,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兩位門神不解。
“哪裡不合適了?”
孟彰沉默一陣,想了想,最後也隻能道:“是我想岔了。”
這裡畢竟是陰世,是酆都。他認知裡的條章,未必就樣樣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