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往後就識趣一點吧,彆再讓人家找上門來清算了。”
再......
內官抓住了重點。
默然片刻,他往後退了一步, 雙膝落地,對司馬慎行了一個大禮。
“這是做什麼?”司馬慎原本低落的情緒都被驚起了些微瀾。
內官的頭緊緊貼在森冷的地板上。
“殿下,是我昔日莽撞驕慢,壞了殿下的布置, 才令殿下不得不與孟氏小郎君交惡......”
“我有大罪,請殿下重罰。”
內官說完,便就一動不動地貼伏在地板上, 等待上首司馬慎的裁決。
司馬慎沉默半餉,最後卻是道:“你且起來吧。”
內官仍舊不動,隻跪在那裡。
司馬慎長長歎了一口氣。
“其實你沒有做錯。”他道, “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你,事情才不至於落到最糟糕的地步。”
內官不是很明白司馬慎的意思, 他頭往上抬起一點點,看向司馬慎。
司馬慎麵上笑意苦澀。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 ”他道, “如果我因為局勢、時勢問題, 多出了一個主君, 你覺得阿父、阿母他們對那主君會是個什麼態度呢?”
內官的表情一頓。
可是......
而他下意識想要辯駁的話,卻都在司馬慎的表情下強行停住了。
司馬慎的目光抬起,從內官身上滑過, 看向殿外那無邊遙遠的天穹。
可是?
什麼可是?
在孟氏阿彰麵前,他唯一還算是光鮮的就一個太子的身份了吧。但那頂用嗎?
在這個偉力歸於己身、至強者一人便可鎮壓整個天下的世界,身份能抵去幾分力量?
看謝氏謝遠在孟彰那裡的待遇就知道了, 真正能讓孟彰對人另眼相看的,不是什麼身份,是能力,是性情,更是品行。
而他?
嗬,還是算了吧。
孟彰對他的感觀可真不怎麼樣。
所以——
“我更該謝你的。”司馬慎道,他更從主位上走下來,伸手想要親自將內官攙扶起來。
內官哪裡敢?
不等司馬慎的手碰到他,他便一點不拖遝地自己站起來了。
司馬慎無奈一笑,將手收了回來。
“那殿下,我們......”
“我們以後,就隻能這樣了?”
司馬慎頜首:“應該是隻能這樣了。”
內官張張嘴,還想要再說些什麼,司馬慎搖頭,隻吩咐他道:“你下去吧,將話跟他們分說清楚,峻平宮和峻陽宮那邊,多看著些......”
內官想了想,那到了嘴邊的話都給換了。
“殿下,如果我們的人被發現了......那要怎麼處理?”
司馬慎道:“被發現了就直接交待吧,不是什麼值得仔細遮掩的事情。”
頓了頓,他道:“阿祖、阿父和阿母知道我的態度也好,他們再處理起事情來的時候,就也會多斟酌猶豫些。”
這一斟酌猶豫,或許就能讓他們不多去招惹孟彰呢。
是的,司馬慎後悔了。
他就不該輕易將孟彰拉入各方視線中央的。倘若任由孟彰自己在安陽郡裡做一個明麵上的普通世族小郎君,他是不是就不用那麼擔心他阿祖、阿父和阿母了?
許久以後,司馬慎暗下搖頭。
此時後悔也已經晚了。
誰讓他歸來以後,生活那樣順遂,地位那樣尊榮,讓他真的以為......
這個時間裡的大晉皇庭太子殿下,可是稍稍放縱一些呢?
司馬慎眼角快速低了低。
內官在側旁垂手,陪著司馬慎無聲站立。
“先前被牽扯進去的小郎們,”司馬慎問,“如今怎麼樣了?”
內官往前稍稍探了探身體,然後回道:“有峻平宮、峻陽宮幫著遮掩,事情還算是平順。”
內官說著,還更詳細地單獨列舉出幾個例子來。
司馬慎聽得很仔細,確定能繼續蟄伏的都耐心蟄伏,已經惹了旁人懷疑不能再繼續留守原本位置的那些也都已經在逐步轉移,他終於鬆了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最後,他不忘叮囑內官道:“那些小郎中,如果真有那天資卓絕的,隻要能通過考驗,便儘力培養,輕易不要耽誤了人。”
內官認真聽著,一一答了。
同一座宮城裡,峻陽宮那兩位主人此時也同樣高坐尊位,聽著立在下手的內監上稟消息。
“那孟彰已經回到孟府了?”皇後楊氏問道。
內監應了一聲:“是的。”
皇後楊氏沉吟一陣,又問:“阿慎那邊已經知曉了?”
內監躬了躬身。
這個問題,其實根本就用不著他來應聲,皇後楊氏心裡自己就已經有了答案。
武帝司馬簷伸手,在皇後楊氏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不必著急。”他先是勸了一句,然後目光掃向那內監,問,“東宮那邊可曾有動作?”
“並無。”內監將頭低了低,“東宮那邊甚是安靜。”
武帝司馬簷又問:“暗處的呢?”
那內監仔細想了想,回答道:“東宮所屬的一眾小郎都很是安分。”
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對視一眼,一時都沒說話。
內監見武帝司馬簷抬手揮了揮,便躬身一拜,悄然退了出去。
“你以為如何?”皇後楊氏看著武帝司馬簷,問。
武帝司馬簷搖了搖頭:“事情隻怕不似我們早先料想的那樣簡單了。”
皇後楊氏眸光低了低:“你也這麼覺得嗎?”
武帝司馬簷低歎了一聲:“阿慎他畢竟是我們所出。有些事情,即便阿慎他不說,又怎麼可能真的隱瞞得過我們?”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皇後楊氏才有些不能想象。
“那孟氏孟彰後麵,到底是站著怎麼樣的存在啊?”皇後楊氏秀眉重重擰起,“難道真是那些陰神?可是那些陰神不是也有祂們自己要做的緊要事情麼?”
“在這樣的一個關頭,祂們難道還願意為了一個孟彰,平白耽誤機會?”
那些陰神們為了他們所等待的那一個時刻,準備了多久謀算了多長,隻有祂們自己最清楚,他們這些外人僅能估算個大概。可便是這樣一個大概,也已經夠讓他們為之咋舌的了。
難道為了一個孟彰,祂們願意將先前的那些布置給填進去?
武帝司馬簷搖搖頭:“我也不能確定。但如果不是那些陰神的話......”
他的臉色沉了沉。
皇後楊氏明白武帝司馬簷的憂慮。
如果不是那些陰神站在孟彰的背後,不,不對,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
如果不隻有那些陰神站在孟彰的背後,隱在更深更遠的地方裡,還有一位未知的強者在庇護著孟彰,那麼孟彰恐怕就果真不是輕易能夠招惹得了的了。
哪怕他們是帝後。
哪怕他們有一整個強大的家國在供養。
這峻陽宮正殿裡安靜了很久很久,才又有武帝司馬簷的聲音響起。
“那孟彰既然招惹不得,就嘗試著去交好......”
武帝司馬簷這話都還沒有說完呢,側旁的皇後楊氏便輕飄飄地眤了一眼過來。
他到了嘴邊的話也停住了。
嘗試著去交好?
先不說此前的一次次動作在雙方中間留下的嫌隙,就說在他們還沒有任何交集的那時候吧。
那時候阿慎不是就在極力向那孟彰示好麼?結果又怎麼樣?
一點好都沒落著。
那時候就是這樣的結果,現在難道就會有什麼不同了麼?
武帝司馬簷沉默一陣,道:“便暫且各安其位吧。”
“我們這邊本就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解決,孟彰顯然也是。”
孟彰說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對於他來說,當前最重要的,其實是學習與修行。
同理,對於他們這一脈來說,當前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要穩住皇族正統的名位。
他們各有各的事情,也各有各的方向,而在短時間內,如果沒有人特意主動靠攏,他們應該也不會有多少交集。
“相互間不貿然打擾,待機會合適再給予些方便,送出人情……一點點交結因果,彼此間應該能有幾分和緩的餘地。”
武帝司馬簷轉頭,看向皇後楊氏燦亮瀲灩的眼睛,笑了。
“這些,你應該比我擅長才對……”
皇後楊氏似笑非笑嗔他一眼:“郎主的意思是這事情又要交給我來了是嗎?”
武帝司馬簷笑而不語。
皇後楊氏眼波流轉,卻是搖頭妥協:“罷了罷了,誰讓阿慎、阿鐘他們都是我兒呢。”
“那這事情就托付給娘子你了。”武帝司馬簷道,還不忘叮囑了一句,“娘子可千萬記好,事緩則圓,莫要急了。”
皇後楊氏也不怪武帝司馬簷囉嗦,一概頜首:“你放心,我都省得的。”
“我看那孟彰年少,心性明華,質性純摯,必是個吃軟不吃硬且總要將因因果果梳理分明的品格……”
皇後楊氏這麼說著,眼底有流光蕩漾,灩灩生輝。
顯然,她是真的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
武帝司馬簷頜首,也就不再多說些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