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蘊手中那一頁紙張便脫開了她的手指,飛向謝娘子。
謝娘子將紙張折疊起來,小心放回到盒子裡。
“我自然知道。”
她怎麼可能會誤解她的幼子?
孟蘊笑了起來:“那?”
謝娘子目光轉過那頁紙張,落到那四片竹簡上。
“再看看吧,我需要再看一看。”
誠如孟蘊所言,孟彰留下那一頁書紙,不過是提供一個思路,並沒有要謝娘子選擇的意思,所以將禮物送出去以後,他也就一身輕鬆地走入了孟顯的夢境裡。
他在孟府小花苑裡找到的孟顯,就像上一次一樣。
但和上一次不同,孟顯很有些著急,甚至不住地抬頭往外間張望。
見到孟彰的身形,他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才定睛去打量他。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對了,你怎地這麼晚才來?是又遇上什麼事情了嗎?”
孟彰在孟顯對麵坐下。
聽得孟顯這個問題,他搖了搖頭:“沒有啊。”
頓了頓,他又道:“前麵那些人的結果他們都是看在眼裡的,短時間內,不會有人膽敢再來一次。就是他們背後的那些人,也不會有這個意思。”
才剛剛組織了一次襲殺,如果再來一次......
孟彰也好,安陽孟氏也好,都不會再輕易放過的。
到時候一定會爆發家族間的廝殺,必定是那種不傷到哪一方元氣、叫哪一方真的痛了絕對不會停手的廝殺。
但現下,不論是陽世天地,還是陰世天地,所有明眼的人都知道,正是需要小心謹慎的時候,稍一個錯步,禍亂的也是整個家族的三五代。
一個家族的三五代被耽誤,最好的情況,都是跌落一個層階。最壞的那種情況......
整個家族都得填進去。
沒有人膽敢輕易冒險。
哪怕是世家中最頂尖的那一批。
孟顯這分明就是關心則亂了。
又看了孟顯一眼,孟彰才跟他解釋道:“方才見到阿母和阿姐了。她們也很擔心我,我就在外頭停了停。”
孟顯臉色一喜:“所以我明早醒來,就不必另行想法子安撫她們了?”
孟彰眼神奇異地看著他。
孟顯自個樂了一陣,轉眼瞥見孟彰的那小眼神,歎了一口氣,竟很有些滄桑地跟他道:“你是沒經曆過,她們兩個也不會在這些事情上耗費你本就不多的心力,但我不同。”
“她們......”
孟顯搖了搖頭:“女郎們,不論是大的還是小的,隻要她們願意,她們有的是法子能折騰人。”
說著,孟顯又重重地歎了一聲。
孟彰看著他,忽然道:“但她們願意折騰你,也是因為她們覺得二兄你能夠包容她們不是嗎?從這件事上來說,我倒也是有些羨慕二兄你了。”
孟顯嗬嗬一笑,適才他麵上那不堪回首、滄桑儘數散去。
“那倒也確實是。”他一點不謙虛,還很讚同地點了點頭。
“還沒說清楚呢,你現在在陰世天地那邊,到底如何了?”孟顯陡然回神,抓住孟彰細問。
孟彰撿起一塊小食放入嘴裡。
“這一次的事情過去了,我這邊應該能夠清靜一點了吧。”將小食咽下後,孟彰道,“他們想看的已經看過了,能從這次的事情裡摸到多少,那就得看他們自家的能耐了。”
略停一停,孟彰又道:“眼下這環境,其實也沒有多少時間能夠留給他們用來關注我的事情。”
孟顯聽出了什麼,直接問孟彰:“所以陰世天地裡,又有些事情發生了?”
孟彰並不瞞著孟顯。
“我才剛拿到的消息,陰世大晉帝城裡那幾位,如今已經在彼此試探了。”
孟顯皺了皺眉頭:“那幾位?是都出手了,還是隻有兩三個動手,另還有人在外旁觀?”
“都出手了。”孟彰先回答孟顯的問題,隨後思忖一陣,又跟孟顯說得更詳細一些,“高原宮和峻平宮在相互試探,然後因為某些原因,東宮的人手被牽扯了進去。”
孟顯耐心聽著。
“東宮的那位......”孟彰沒有太多的情緒,平平淡淡道,“他似乎沒覺得自己還能藏得住,索性要借這個機會站出來,但被崇陽宮的那位阻止了。”
“崇陽宮那位甚至還出手幫他掃清了痕跡。”
“而既然東宮那位被牽扯了進去,峻平宮顯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孟顯接過孟彰的話頭,也是若有所思,“看來,還真是帝城裡所有能攪弄風雲的人都出手了。”
“不過這事情,也很有些不對啊......”他忽然轉了頭來,凝望著孟彰道。
孟彰很是配合他:“有哪裡不對了?”
孟顯道:“當然不對。那一家子的事情,都到這會兒了,還有哪幾個留心著他們家的聰明人沒看明白的?”
“可是他們那家子的動作不都是還算隱蔽?怎麼這一次高原宮與峻平宮的小小動作,就將東宮給牽扯了進去?”
“這裡頭,真的沒有人插手嗎?”
孟彰沒說什麼,隻反問了孟顯一個問題。
“你覺得,在那個帝城裡,真的有人能夠算計他們一大家子而不被他們一大家子給協力揪出來的嗎?”
孟顯一點不為難。
“那倒確實是沒有。”他很快又道,“但誰知道會不會是他們那一大家子中的誰,私底下為某些人做了遮掩呢?”
孟彰沉默一陣。
孟顯的氣焰也跟著跌落下來。
他總是沒有辦法真的跟他幼弟大小聲的。
“阿彰。”他喚了孟彰一聲。
孟彰應得一聲,還抬起眼瞼給他一個眼神:“嗯?”
“在這件事情上,你有不同的猜測?”孟顯問,看著孟彰的眼裡還帶著滿滿的......鼓勵?
孟彰一時笑了起來。
孟顯有些不明所以,但孟彰既然笑了,他也就跟著放鬆地笑了起來。
“二兄,你知不知道,就剛才,你很像阿父啊。”
孟顯不以為意,他晃了晃腦袋:“長兄如父嘛。雖然我隻是你二兄,但現在大兄不在,我這個二兄自然就該給頂上。”
“操心這麼多,二兄,你當心自己有一日要未老先衰。”
孟顯很想得開。
“未老先衰?”他問,“你是說滿頭鶴發的那種嗎?嗯......”
他自個兒想象了一下,居然覺得還很不錯。
“真要是變成那個樣子的話......那正好,我收著的鶴氅、拂塵、蓮華冠也可以拿出來穿戴了。阿彰,你說,那樣子的我是不是會很有仙風道骨的模樣?”
他這樣說著,還覺得不夠,仗著他們這會兒其實是在他的夢境世界裡,竟然還直接嘗試著要給他自己換一副模樣。
他一身墨黑的頭發從發根開始快速變白,身上的寬袖大袍變成了道袍,外頭披一件鶴氅。
頭上蓮花冠,腳下山河靴,手中持一柄拂塵......
這一身的裝扮,再搭配上孟顯明顯拿捏起來的表情,確實很有那麼幾分出世逍遙的氣度。
但孟彰看著,卻隻覺得好笑。
他憋了一陣,又憋了一陣,到底在孟顯越漸幽怨的目光中放棄堅持,直接笑了出來。
“哈哈哈......”
“很好笑麼?”孟顯幽幽問。
孟彰都沒顧得上回答他。
孟顯看了孟彰一陣,默然長歎,雪白的長發再次恢複成濃黑,身上的道袍鶴氅也都恢複成他慣常穿著的錦衣大袍,手上的拂塵更是直接沒有了影蹤。
孟彰抬手揉了揉麵上的皮肉,才覺得不那麼抽搐。
“真有那麼的好笑?”
見孟彰稍稍恢複過來,孟顯抓緊機會問道。
“確實就是那樣的好笑啊。”孟彰一點不猶豫地回答他。
孟顯豎起眉頭板起臉,做出十分凶惡的表情。
但孟彰才不怕他,他話語中還飽浸著笑意。
“明明二兄你什麼事都惦記著,時常還得為我們的心情,這樣的......性子,”孟彰將“賢惠”這個形容詞含混過去,“又怎麼還能有那什麼仙風道骨的真意?”
“裝得再像也沒有人願意信啊。”孟彰最後道。
孟顯一時竟找不到話語來反駁孟彰。
他長歎一聲,說道:“罷了罷了,看來我跟所謂的‘仙風道骨’還真沒有什麼緣法。”
他性子就是這樣,如果真要他完全契合出世逍遙的所謂‘仙風道骨’,旁的都可以另說,但前提的一點卻一定要有。
那就是......能讓他一直惦念、體貼周到地看顧著的人,全都沒了。
孟顯隻想一想,便覺得毛骨悚然。
他還更寧願自己永遠都沒有貼合“仙風道骨”這種出世逍遙狀態的機會。
“所以呢?”孟顯將不知飄飛到哪裡去的話題帶了回來,“阿彰你覺得那是個什麼原因呢?”
孟彰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
“我覺得......”孟彰道,“這裡頭確實是有人插手了。而這個人,陰世帝城裡東宮那位慎太子殿下心裡可能有數。”
孟顯認真聽著。
孟彰點了點:“我收到的那些消息中,那位慎太子的應對,似乎有些問題。”
孟顯斟酌一陣,問:“你是說......他想要借這個機會站出來的那個做法?”
孟彰點了點頭。
孟顯沉默得一陣,緩慢道:“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位從中插手的......少說也是個大修士啊。”
能在大晉陰世帝城裡動手,還不被更多的人知曉的,怎麼也不可能是尋常人。
孟彰輕輕頜首。
“但是那等境界的人,祂為何還要插手司馬氏一族內部的暗鬥呢?”孟顯很不解。
孟彰認真想了想,沒有開口。
孟顯看了一眼過來,卻是問孟彰:“阿彰,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孟彰並不驚訝孟顯的敏銳,也沒有想過要在這個時候對孟顯說謊。
他斟酌著整理了話語,將他自己發現的那些事情以及他身上發生的那些事情,挑著跟孟顯說了。
孟顯也是到得這個時候,才從孟彰這裡得到了真實度最高的第一手資料。
等孟彰說完,孟顯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了。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位存在的話......”
到好不容易找到了話音,孟顯卻是說道:“那祂對你倒是夠寬容的。”
孟彰揚著唇角笑。
孟顯看得他一眼,暗自又歎了口氣。
“你也多警醒著些,莫要因為人家對你還算不錯,你就真信了祂......”
孟顯教他:“你得多長個心眼。”
“畢竟,你也不知道祂到底是誰。”
“又不是我們這些血親。”
時間線下遊裡正在熬湯的娘子眉梢動了動,往時間線上遊分去一眼。
孟顯陡然覺出了什麼,沉沉睡著的身體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隻他自己不知道,咋了咋嘴,又繼續睡了。
與熬湯娘子同在一個時間點上的孟顯察覺到了什麼,討好地衝奈何橋上的娘子笑了笑。
娘子輕哼一聲,卻也是收回了目光。
這邊廂時間線上遊還在跟孟彰絮絮叨叨的孟顯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仍自在夢中苦口婆心地教導孟彰,務必要讓他小心防範。
孟彰聽著,臉色隻是尋常,但眸底隱著的什麼東西卻總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
好容易暫告一段落,孟顯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灌下,問孟彰:“阿彰,你到底記下了沒有?”
孟彰連忙點頭:“記下了,我真的記下了。”
孟顯狐疑地看了看他,將手中空了的杯盞放下,他很認真地跟孟彰道:“你又有彆的想法了?”
迎著孟顯詢問的目光,孟彰沉默一陣,誠實地點了點頭。
“是什麼?”孟顯問,一點不覺得生氣。
阿彰也是郎君,自當該有他自己的想法。沒有,那才叫孟顯真擔心呢。
孟彰快速抬眼,看了看孟顯。
“你看我乾什麼?”孟顯心頭狐疑更甚。
孟彰彆開目光,不忍看孟顯。
“二兄。”他喚了一聲。
孟顯應道:“嗯。”
孟彰道:“其實我覺得......那位應該、可能、或許、大概,還真是我們的血親。”
最後那半句話,孟彰說得飛快,也不在意孟顯能不能聽清楚。
孟顯整個人都僵愣住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你在說的什麼啊?”
孟彰知道孟顯並不是真的要他再重複一遍,他便安靜地,等待著孟顯梳理好自己的情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顯乾笑一陣,不知是要糊弄他自己,還是準備去糊弄那位可能是他們血親的強大存在。
他不能不這樣做。
如果事情真如孟彰所說的那樣的話,這一刻孟顯就已經想見了自己的下場了。
死是不會死的。
這個他很有信心。
他的這些血親們,哪怕是曆經歲月洗禮、世事磨礪,也始終還是他們的血親。不論是哪一個,都絕不會因為今日這樣的小事就真對他下狠手。
他真正擔心的是......
他很有可能會被折騰。
怎麼叫他哭笑不得怎麼來。
“那,那倒是一件大好事。”孟顯無比正經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