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巾之亂。
黃巾之亂!
商老爺子手腕抬起, 順勢將那杯盞又送到了唇邊。
呷飲過一口茶水後,他才慢悠悠道:“但在黃巾之亂後,卻也是十八路諸侯起烽火不是嗎?如果當時有人大力開啟民智, 讓天下黎庶全都擁有掌握力量、開始修行的機會……”
老爺子拉起唇角, 露出一個沒有丁點笑意的笑容。
“你覺得到最後,這天下會隻有十八路諸侯嗎?”
會僅僅隻有十八路諸侯嗎?
這樣的一個問題,都用不著孟彰去費心思考,他就已經有了答案。
“不。”他回答道, 但還沒等商老爺子多說些什麼,他自己便先道,“但是擁有了智慧和力量的人, 總是比那沒有的, 更多一分選擇的餘地。”
“選擇的餘地……”
坐在孟彰兩側的商老爺子和謝遠同時沉默,半餉無言。
孟彰手指摩挲著溫潤的杯壁 , 也沒有多說什麼。
長久的沉默過去以後, 商老爺子忽然開口道:“你應該知道, 如果你將智慧、力量、修行機會散播出去卻沒有把持絕對的權柄和名位, 那麼這些權柄和名位終有一日是會被彆人奪去的。”
“你真的甘願?”他問。
孟彰聽了,隻想笑。
他伸出手, 將手掌放到他和商老爺子中間,問:“商老先生,你看見了嗎?”
“什麼?”商老爺子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孟彰道:“我們的身份。”
身份……
商老爺子再看了那隻手掌一眼, 終於反應過來了。
是了,他們再怎麼鮮活,也不過是一介陰靈。作為陰靈,他們確實可以影響族群,但要說真正決定族群的命運、引領族群發展的方向, 卻還得要是生人。
已經失去了肉身皮囊,生活在陰世天地裡的他們,早在一開始就已經失去了那樣的機會。
商老爺子那點不知什麼時候緊繃起來的心神陡然放鬆。
他失笑搖頭:“是我忘了。”
孟彰和謝遠誰都沒有說話,隻放任商老爺子自己消化那摻雜著笑意、慨歎與隱隱失落的心情。
待商老爺子將這些心情消化殆儘,原本還存在於胸臆之間的質疑也跟隨著消失不見。
“既然小郎君有此胸懷,我商叟便助你這一把,你想怎麼做?”
孟彰笑了笑,站起身來肅然作禮而拜:“多謝商老先生。”
商老爺子坦然受他一禮,催促也似地看著他。
孟彰暗自整理過言語,跟商老爺子細細說道出來。
“……擇選有誌氣、有胸懷、有仁義的生人陰靈入夢境識文計數……”
商老爺子點頭,明白麵前這個小郎君的顧慮。
雖然是要將智慧、力量和修行播撒到整個人族族群之中,但這並不意味著其中的先後次序就不重要了。恰恰相反,它很重要。
相較於龐大的人族族群,他們這些人手邊能夠調用的資源還是太少了,縱有動作也隻能分批來。而,不是他誇口,真要是他們真正開始做事,他們的動作一定會在天地間掀起些風浪。
那些最早把握住這個機會的,毫無疑問將能比其他人攫取到更多也更龐大的好處,還能憑此在人族接下來的變革中占據更重要的地位。
這些人可能會成為他們的盟友,也可能會成為他們的敵人。
如果他們在事先沒有經曆過任何甄選的話。
曆經過世事顛婆、見證過歲月流蕩的商老爺子從來不會小覷人心,他自然也不希望麵前這位自己初初確定下來的盟友,年紀小小又被寵溺著長大的孟彰小郎君會保持著小孩兒特有的天真,輕忽了這方麵的危險。
那將會是他們這些同盟的最大危險。
值得慶幸的是,這位小郎君雖仍然不失熱抮和坦蕩,卻也不是天真到無知無覺的地步。
真是天大的好事。
商老爺子看著孟彰的目光又更寬容了幾分。
“很好,你考慮得很周全。”商老爺子道,“還有彆的嗎?”
孟彰點了點頭:“除了文字和數字以外,我們可能還需要教導天下同胞足夠讓他們生存下來的手藝。”
另一邊廂始終沉默的謝遠點了點頭,在孟彰之後補充道:“我人族上下有一個完整的、足以維係整個族群生存、調動族群內部種種資源的體係。”
“這個體係隻憑單一的職業和技藝是支撐不起來的,我們需要讓它們發展,讓它們源源不斷地生產出足夠維係族群穩定發展的用品。”
商老爺子也是很讚同:“各行各業,原就缺一不可,這是該當的。”
他目光梭巡過謝遠和孟彰,最後停在孟彰身上,含笑道:“聽你們的意思,這部分你們是預備著交給我來?”
孟彰點頭,嚴肅問:“老先生可敢接下?”
“當然,”商老爺子道,“義不容辭。”
各行各業的技藝與調配,不是普通人能夠支撐得起來的。哪怕是龐大的世家,隻它單獨一個,恐怕都是捉襟見肘,處處為難。
他們座中這人裡……
謝遠固然出身陳留謝氏,但他不過是陳留謝氏一個旁支子弟,能調用的家族資源並不多;孟彰到是能作為麒麟子得到安陽孟氏族中的最大幫助了,但安陽孟氏的根底擺在那裡,他能調用的家族資源同樣很有限。
如此一計較,可不就剩下他了麼?
“但是小郎君得知曉,”商老爺子事先跟孟彰說明,“我所能提供的,可能隻是基礎,不會有太精湛的技藝。”
孟彰當然理解。
“這就已經夠了。”他毫不猶豫說道。
孟彰現下想著的都隻是基礎而已,還沒有貪心到要將一方大勢力收錄的高深技藝也要一網打儘的地步。先不說他沒有這樣的立場,隻單說那些精益求精的技藝,也真不適合基礎教育。
商老爺子細細打量孟彰一陣,更是滿意。
“還有嗎?”他問,語氣一時更是柔和。
孟彰停了停。
謝遠看了他一眼,到底微微低頭,不說什麼。
孟彰終於道:“老先生,在學習文字、數學這些基礎知識和基礎技藝的同時,我還想要調動各方人力,讓他們自己去嘗試著處理自己身邊的難題。”
商老爺子端著茶水的手僵在原地,直到少半餉後,他才想起要將這杯盞放下。
但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以至於杯盞中的水已經不隻是漣漪了,還有幾滴掙脫了杯壁的束縛,飛濺著打落在他的衣裳處,落下一點點暗色的軌跡。
“你知道你在乾什麼嗎?!”好不容易回過神,商老爺子近乎怒喝地問。
“我當然知道,”孟彰沒有任何遲疑的回答他,“我隻是要將我人族族群千萬年存在的信念點醒而已。”
孟彰直視著這個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驚恐的老先生。
“這原也是該當的,不是嗎?”
“哪裡就有什麼該當不該當。”
伴隨著商老先生這聲音的,還有杯盞被重重放落在幾案上發出的聲響。
“旁的事情你做了都沒什麼,隻說你是狂妄天真也就罷了,但這件事情,你真要做,而且還是大規模地做,就沒有人願意站在你那邊的。”
“你會是他們的敵人!”
巋然坐在原地的孟彰,更像是佇立在海岸邊上的石壁,任你颶風大浪呼吼撲嘯,他隻不動不搖。
“但是如果不將信念重新點醒,就算我們做得再多,也隻是治標不治本,無法形成質變,讓我同胞族群脫離真正的危險。”
商老爺子儘管還被各種複雜情緒衝擊著,但到底沒有影響到他的理智,他仍舊能從孟彰的話語中精準地提煉出重點。
“你說什麼?讓我同胞族群脫離真正的危險?什麼危險?”
商老爺子看看他,又看看謝遠,最後目光重新回落到孟彰的身上。
孟彰這話不是脫口而出,他早有計較。
這會兒哪怕謝遠的目光也轉了過來,凝望著他,孟彰也隻是先對他笑了笑,然後便轉回目光去,全力應對商老爺子。
謝遠心下暗歎,卻也沒有做聲,就在旁邊坐著安靜聽。
“老先生真的以為,我同胞族群需要麵對的,就隻有這一個混亂的時局嗎?”
商老爺子將眉鎖成山巒。
“你要說異族?”
孟彰點頭:“異族。”
商老爺子沒再說話,但他隻是稍作思量,便就顯出了幾分猶豫。
孟彰仍舊平靜。
“從我炎黃祖先開始,我族便占據了中原腹地最富饒的地帶。後來隨著我族人丁漸漸興旺、文明發展,所占據土地便不斷擴大。”
“哪怕是到了商末年,紂王仍舊在開拓山東淮河和長江等流域,經營東南,清掃東夷,將其融入我炎黃一族之中……”
雖不易察覺,但孟彰還是在這位商老爺子細微的氣機變化中感受到了幾分驕傲。
他眨了眨眼睛,隻當自己沒有察覺。
“到周時候所立下的封國製度,更是讓各位諸侯王不斷向外擴張,各部異族或逃或收,我炎黃一族所占土地更大幅擴大。”
商老爺子麵色緊繃,沒有任何變化。
“到始皇帝,那些因為分封諸國而導致的族群離散、隔閡又被強行統合成一,我炎黃至此重歸一體,開始專心經營已經占據的土地。”
“但饒是如此,始皇帝仍舊調動民力在崇山峻嶺之間立下長城以待時機。”
“也是從那一個時代開始,長城便成為了我族與異族的邊線。”
孟彰隻略停一停,便總結也似地道:“長城之外,是異族之地;長城之內,則是我炎黃的土地。”
商老爺子和謝遠的思路跟隨著孟彰的言語轉動思索,漸漸地也真正抓住了曾經掠過他們腦海中的那一點線索。
他們的臉色也由此,漸漸沉了下來。
“始皇帝倒下,秦皇朝便被那強行鎮壓下來的族群內部問題給反噬,再沒能堅持下來,一世而亡。而我族族群內部的隔閡和齟齬,一直到了漢時,才算是漸漸消弭。”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炎黃一族才又有了漢族的稱謂。
他們是在那個時代裡,真正完成族群內部統一的。
“但是,因為漢皇朝時代的矛盾積壓,因為黃巾之亂,因為魏、蜀、吳國征戰,我族人口不斷削減,乃至到了現如今,異族已經過了長城,在我長城之內紮根生存。”
商老爺子的臉色越發的沉重。
謝遠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說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西漢、東漢綿延數千年,基本都在解決族群內部的問題,當年秦皇朝時代留下來的問題著實不少……”
孟彰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
秦始皇帝陛下當年強行將國土收攏,留下的不獨獨是各諸侯國國民、後裔的管理問題,還包括秦皇朝時代因為軍功分駐各地的大小貴族。
那些貴族每一個,哪怕是最小的貴族,也都是有封地在身的。
這些封地經它們主人一代又一代的經營,更不好處理。
也幸而當年秦始皇帝陛下沒有選擇再繼續留下諸侯,而是選擇了郡縣。
這倒是給了後繼者更多的回圜餘地。
秦始皇帝陛下將各大諸侯國瓦解成大小貴族,兩漢皇帝又耐心地用漫長的時間將這些貴族的封地收歸,將他們轉換成了世族。
一直到如今,世族也還在和皇族爭恃,你來我往地角力。
但很顯然,這樣的角力勢必還要堅持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才會被瓦解成官僚、地主。
“我炎黃族群一直在崩解占據族群最多資源的那一群人,想要將他們所收攏的那些資源分潤到龐大的族群內部,讓我族群真正地強盛不息。”
真正的族群強大富足,絕不隻是一兩個人或者一部分人的強大富足,而是族群絕大部分乃至整體的強大富足。
“但是,”孟彰的眼睛直直凝望著商老爺子,“我族群在壯大,在蜿蜒前進,也不能忽略了旁人。”
“那些異族,可一點也不蠢笨。”
商老爺子眉梢皺得更緊,眼神也在發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