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好事嗎?”謝遠帶著點莫名的期待說道, “越是爭搶得厲害,才越是容易出現好苗子不是嗎?”
“我們正缺同伴呢。”
謝遠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了什麼, 又來問孟彰道:“阿彰,你覺得你先前那位書童怎麼樣?他有沒有可能成為我們的同伴, 與我們同行?”
“顧旦嗎?”孟彰認真想了想,“他的品性是很好,知恩圖報, 但……他胸中好像藏著些怨忿。”
“怨忿……”謝遠不覺停下腳步,盯緊了孟彰問, “不會是衝著你去的吧?”
謝遠這話才剛剛說完,都還不等孟彰的反應呢,他自己就先搖頭了。
“不對不對,阿彰你都說他是知恩圖報的了,那他縱有怨忿也絕不會是針對的你。”謝遠說到這裡,停了一停, 深深歎一口氣。
他已經知道顧旦心裡為什麼會潛藏著一口怨忿了。
其實想也知道了, 顧旦不過是一個平民子, 家中陽世、陰世兩方天地裡就隻剩下了他一口人, 其中怎麼看怎麼有內情。
“阿彰你接納了他……”謝遠看了孟彰一眼, 才又說道,“所以你其實還是很看好他的吧。”
孟彰頜首:“有因由在前,顧旦的那點怨忿很能理解。”
人家遭逢權貴高門迫害, 以至家破人亡,甚至是連魂體都沒有餘留下來,淒慘至此,難道還不能允許人家心中不平, 生出怨恨來嗎?
沒有這樣的道理。
何況,顧旦縱然境況如此淒慘,也沒有錯亂了本性,仍舊能夠穩住心神蟄伏在太學裡學習,靜心等待時機……
如何不叫人另眼相看。
謝遠仔細想了想,也是理解地點頭。
“那我們且隻看日後便是。”
謝遠多看了孟彰一眼,輕易將這件事給放下了。
如果顧旦真的合適,如果顧旦他最後報仇的時候能夠拿捏住分寸,不肆意妄為,那麼不必謝遠催促著,孟彰也會有所動作的吧。
他們要做的那事情,他雖然是上心,但從來不是最上心的那一個。
孟彰比他要在意多了。
孟彰對謝遠笑著點頭:“嗯,我會一直留意著的。”
謝遠笑著點頭,繼續跟隨孟彰的腳步往裡走。
他們很快就碰上了迎麵而來的商老爺子。
見到孟彰和謝遠兩人,商老爺子麵上笑意更深。
“你們可算是到了,我還想著你們是不是在路上被事情給耽擱了呢。”
他這一次竟是親自來迎孟彰和謝遠。
謝遠有些受寵若驚,可他也不冒頭,隻看著孟彰應對。
“哪有什麼事情,不過是在學舍裡多逗留了一陣而已,勞動老先生跑一趟了。”
商老爺子聽得,麵上神色微不可察地放鬆了些。
“原是如此,來來來,跟我往這邊來,他正等著你們呢。”
謝遠聽得,也很有些好奇。
偏生他自己知道他這一趟其實就隻是個陪客,不是正主,所以他看了商老爺子幾眼,什麼都沒說,就跟著兩人後頭走。
商老爺子察覺到謝遠的目光,也是轉了視線來看他,對他笑了笑。
這目光一對上,謝遠就品出了幾分味道。
他麵上神色不由得就緩和下來。
是了,如今他們家有一位先祖從殷墟祖地裡出來了。那麼即便這青衣棋社也還是商老爺子做主,更甚至連這帝都洛陽也仍舊是商老爺子在總攬他們殷商一係的諸多事宜,今日裡的這一場會麵,商老爺子也不會是正主。
他和他一樣,都是個陪客。
謝遠原就和商老爺子投契交好,先前玩笑一般生出的些許淺淡幽怨也被如今兩人近乎相同的處境給抹去了,再看商老爺子時候又哪兒還能帶著情緒?
他暗自低歎,待商老爺子引著他們穿過重重樓閣走上一處高樓、各自落座以後,他也和商老爺子坐到了一處,兩人隔著一小段距離,遙遙看著前方相互觀察的兩人。
那就是你們家昨夜裡從殷墟中出來的先祖?
謝遠暗自打量著那座中的魁梧漢子,一麵悄然往商老爺子那邊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是的,也就是眼神。
還是極隱蔽的眼神。
便是此刻的謝遠,也不敢在屋舍中彼此肆意衝撞的氣場中稍有失禮怠慢。
商老爺子接收到謝遠的詢問,無聲頜首,幅度也是極其的細微,稍不留神還會輕易給忽略過去的那種。
不錯,就是他。
謝遠眼皮跳了跳,給了商老爺子一個同情的小眼神。
忽然從祖地裡跳出一個祖宗來,還是這樣一個隻一眼看見就知道其性情霸道的祖宗……不論放到誰的身上來,都是無比頭疼的事情。
商老爺子飛快地對著謝遠擠出一個笑容來,但謝遠才剛剛看清呢,那笑容就又給收斂了,快得幾乎令謝遠都要以為自己方才是看錯了。
他還在發愣,不是很明白商老爺子為何這樣小心,就感覺到從上首掃來一道漫不經心的目光。
謝遠魂體下意識地繃緊,麵上也是端正嚴肅,不見一絲嬉笑隨性。
那道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停,然後才收了回去。
謝遠緊繃著的魂體終於放鬆下來。
這一刻,他有多同情商老爺子,就有多敬服孟彰。
孟彰也不過就是一個稚齡小童而已,竟然能跟這位氣場全開、一點不做收斂的昔日殷商末代商王對麵而坐,平靜交談……
相比起謝遠自己的局促和緊張來,孟彰可謂是勝他太多,如何能不讓謝遠敬服?
事實上,孟彰此刻的閒適輕鬆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他麵前坐著的這位末代商王其實留有餘地,沒有過分壓迫也同樣是緣由。
對坐了這麼一陣,察覺到殷壽的氣機又一次平緩下來,孟彰便先開口說道:“商君初初出世,原該有許多事情需要料理,卻偏生請商老先生往我孟府上送去帖子相邀……”
“彰年少,不明白其中的因由,不妨請商君直言。”
對麵穩穩當當坐著的那殷壽聽得,咧著嘴笑了笑,很是嫌棄地將手中的杯盞放下。
孟彰目光掃過那杯盞中清淡的茶水,倒也能夠理解。
這位主更喜歡的應該是甘醇霸烈的酒水,可不是這等清淡乏味的茶水。
“寡人遞送帖子到府上,既是想要見一見這天地未來的主人家,也是想要見一見我炎黃族群裡的出色後輩。除此之外,也沒有旁的意思。”
這天地未來的主人家,炎黃族群裡的出色後輩……
聽著這兩個稱呼,孟彰一時沉默。
少頃,他搖了搖頭,含笑道:“主人家算不上,出色後輩也算不上。”
殷壽沒有急著開口說話,隻眯著眼睛看他,等孟彰後續的說法。
他知道,這接下來的話,才會是孟彰真正的態度。
而孟彰所以願意坦誠,不像他族裡那後輩一樣非要跟他兜兜轉轉個七、八個回合才跟他說實話,還是因為他願意坦誠。
麵前這小孩兒年歲雖小,卻是個颯爽的性子。
殷壽麵上神色不動,心裡卻又多出了一絲好感。
“天地之主另有其人,族群中的出色後輩……”說到這裡,孟彰頓了頓,笑道,“我確是可以厚著臉皮承領下來,可也隻是諸多同類中的一個而已。”
“很多事情,我拿不了主意的。”
孟彰更伸出手,向殷壽展示了一番。
“我還小呢。”
殷壽看上去全不介意。
“我原就不是在意當下,” 理直氣壯,“我在意的是未來。”
孟彰被殷壽這反應噎了一下,少頃後他才道:“但未來的事情,變數太多,誰又真的能說得準了?”
他最後再搖頭。
“商君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殷壽不同意孟彰的說法:“不是我太看得起你,是小孩兒你太低看了自己。”
側旁早已收斂了心思安靜聽著的謝遠和商老爺子兩人聽得一怔,目光俱都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所以,在這位先祖/商君眼裡,即便他們已經在儘力高看孟彰,卻也是低估嗎?
孟彰也是片刻默然。
他搖了搖頭,最後隻道:“看來在這頭一件事情上,商君你與我就已經有了分歧。”
殷壽聽得,重新抬起目光落在他身上。
“所以,你要拒絕我?”
孟彰一時不答這話,頂著殷壽那陡然變得深沉的眸色,說道:“商君還是先將事情給我說一說吧,免得到你我爭論起來時候,都還不知道到底是為的什麼事情。”
“真要是那樣的話……”孟彰搖了搖頭,“卻也太可笑了些。”
殷壽的眸色平淡了少許。
他低頭看了看他自己案前的那一盞茶水,到底是按耐著沒有親自動手給它換成酒水。
“你同他以及我殷商一係的協定不會有任何變化,那與我要跟你說的事情不甚相乾。”
“所以,”孟彰問,“商君這次找我,其實是為的私事?”
殷壽點頭:“是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