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那帶著各色情緒的複雜目光, 孟彰絲毫沒有停頓地邁過門檻,走入了學舍中。
孟彰這日來得不早不晚,他踏入童子學學舍的時候, 學舍裡的座席已經坐有不少人了。李睦、明宸和林靈三人也都在。
此刻見得孟彰, 他們三人俱都含笑, 點頭與孟彰作禮。
孟彰亦含笑點頭還禮。
儘管這一幕不是太顯眼, 但顯然也沒有被學舍裡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錯過。
孟彰在自家的座席坐下後,就有王紳偏轉身體過來看他,問:“孟彰, 你果真是跟道門法脈那幾個見過了?”
王紳開口的頃刻間,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們這一片地界給圈了起來。屏障之內攏共也就隻有孟彰、王、謝、庾、桓這五個生員而已,很不用擔心他們之間的這一場談話會給彆的什麼人聽了去。
這話不算質問, 但孟彰也從中聽出了幾分幽怨的意味。
孟彰麵上眼底俱是泰然,他點頭:“因為陳數的事情,我們恰好聚過一場。”
陳數!
聽到這個名字從孟彰嘴裡道出,王紳、謝禮、庾筱和桓睢四人俱都沉默了一下。
“陳氏的事情……”庾筱艱難開口,聲音裡很是隱著幾分惱怒, “我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陳氏是潁川的陳氏,而潁川……
想也知道, 那就是屬於庾氏的。
潁川陳氏做出那樣的事情, 倘若沒有泄露出去, 始終捂得嚴實倒也罷了,但眼下可不是,所以認真說來,陳氏其實是冒犯了孟彰的。
是以孟彰才剛提起陳數,庾筱便直接表明態度。事實上,這裡的五人誰都知道, 這不隻是庾筱的態度,更是潁川庾氏的態度,起碼也是庾筱所在這一庾氏嫡支支係的態度。
桓睢撇了撇嘴,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卻已經將他自己的態度展現得淋漓儘致。
王紳和謝禮對視一眼,默默地將目光收回,未有任何表示。
“隻是需要給我一個交代嗎?”孟彰平淡問。
庾筱默然一瞬,又道:“但凡涉足這件事的陳氏族人都會得到懲戒……其中的受害者也將會得到他們應有的彌補。”
庾筱的話初初還有些磕絆,後來就利索多了。
王紳和謝禮很能理解。都已經開始示好了,倒不如示好得更徹底一點。不過是陳氏而已,又不是他們庾氏。
他們值當庾氏為他們扛住那來自各方的壓力嗎?
孟彰仍是不置可否。
他們都知道,隻靠陳氏自己,是根本做不到這種程度的。想一想,倘若不是那些被陳氏敲定了命數、決意推入法陣中的幼童裡出了一個陳平安,而陳氏一族中又出了一個陳數,誰知道這件事會拖到什麼時候才被捅出來?
到得那個時候,誰知道會有多少幼童落入他陳氏手中,被抽取一身本源元氣,最後懵懵懂懂地在這陰世天地裡艱難流蕩?
庾筱不覺又沉默下來。許久後,她對孟彰道:“潁川會進行一次上下清查,不會放過所有涉足其中的人。無論他是誰。”
原本還在旁邊隨意看著的王紳、謝禮和桓睢三人聽得,都是猛地抬起目光,重新看定庾筱,上上下下地打量著。
“你說,所有涉足其中的人?”孟彰輕聲問,也看住了庾筱。
庾筱知道,這句問話其實更應該這樣理解——所有涉足其中的人,也包括了他們庾氏的人,包括琅琊王氏、陳留謝氏和龍亢桓氏,包括皇族司馬氏各支甚至是嫡支主係的晉武帝司馬簷,如果他們中有人涉足其中的話?
“當然。”庾筱回答道。
孟彰顯然也驚了一下,片刻他笑了起來,又問:“這隻是你的意思嗎?”
庾筱搖頭:“我還沒有這樣的分量。”
沒有這樣的分量,卻偏能說出這樣的話語,對孟彰展現這樣的態度,想也知道庾筱就隻是個傳話的罷了。
庾筱這話其實並不晦澀,非獨是孟彰,旁邊也在聽著的王紳、謝禮和桓睢三人也都是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
王紳和謝禮對視得一眼,旋即將目光投向桓睢的位置。
桓睢不知什麼時候抽出一支乾淨的毫筆來拿在手裡隨意把玩著。
察覺到王紳、謝禮兩人的視線,他閒閒撩起眼皮,往他們那邊斜瞥過一眼。
王紳、謝禮臉色一滯,強作自然地收回視線。
桓睢意味不明地撇了撇嘴,收回目光來。
這些自詡文雅神秀的家夥就是這樣的,明明看不起他們,總在私下裡稱呼他們做丘八,說他們粗野蠻橫,可真要用到他們的時候,又是這般自然到肆意的樣子。
嗬,真當他們這些人欠了他們的還是怎地,這樣的理所當然,也不覺得虧心?
旁邊王紳、謝禮和桓睢三人的小小來回,孟彰並未錯過,卻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他隻是對庾筱點點頭表示了解,又在隨後道:“隻是這樣空口白牙……”
隻聽了這麼半句話,庾筱也已經領會了孟彰的意思。
她半低頭,沉默地從袖袋裡摸出一枚玉符向孟彰遞了過去。
孟彰掃了一眼。
玉符內中神意深藏,材質自然是上上品的。但更惹眼的卻還是玉符上循著深藏神意脈絡雕刻出來的文字。
棲霞堂。
世族龐大,枝葉繁茂,又慣來講究文雅清正,自然不喜歡堆砌乾巴巴的數字列號來分理各處支係,但也正因為房頭太多,不能不有所分彆,所以世族中很有幾分積蓄底蘊的支係就會給他們自己取一個堂號來。
這個堂號既是對內的分彆,也是對外的明晰。
而很顯然,“棲霞堂”正是庾筱這一支的堂號了。
“這個你也能拿出來?”回過神來的王紳不由驚呼出聲。
庾筱轉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徑自彆過視線。
謝禮心中也是暗歎。
似這樣帶著堂號的玉符,自然不是庾筱這樣一個未長成、還待在童子學學舍裡進學的小娘子能隨便拿出來的啊,所以事情到這裡也已經是再明顯不過了。
“這是我們的誠意。”她看著孟彰道。
孟彰定睛看著那枚“棲霞堂”玉符半餉,抬手將它摘下,道:“我且留作憑證,待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我自當歸還堂符。”
眼看著孟彰將那枚庾氏堂符收好,王紳、謝禮禁不住又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四家中,原本除了龍亢桓氏外,在孟彰這裡的待遇都差不離,基本在一個層階上。可現在這樣子……是庾氏要因禍得福,借著這個契機,率先取得突破了?
說來謝禮倒是還要好一些,畢竟旁支有孟彰母親謝娘子這一重淵源,主係處又有謝遠這個孟彰的好友牽係著,陳留謝氏總能放鬆一些。可琅琊王氏卻是什麼都沒有。
他們王氏中,跟孟彰走得最近的也就是他了。
琅琊王氏雖是天下世族魁首,在四大士族中稱雄,可再是這樣巨大的優勢,也經不住一點一點的消磨、削減啊。孟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