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裡,江嘉魚撈起衣袖看胳膊,因為常年不見陽光,格外雪白。她眼前又浮現林七娘肩胛骨上那塊與周圍截然不同的蒼白皮膚,那種不健康的蒼白是泡在冷水裡導致,可那種白?反正絕不是白癜風那種白,更不是蛻皮,倒像是……偽裝掉落露出了原本的真容。
“嬤嬤,七表妹的皮膚一直這樣黑嗎?”
賀嬤嬤愣了下,回憶回憶:“小時候倒不是這樣,玉雪可愛瓷娃娃一樣,隻孩子的長相最做不得準,多得是越長越普通的。其實七姑娘也還好,不算特彆黑,隻是和幾個姑娘們比起來顯得黑了。”
江嘉魚又問:“我記得嬤嬤以前提過,七表妹的生母雪姨娘生得極為貌美,可七表妹倒是顯得尋常。”
賀嬤嬤輕歎:“這倒是七姑娘的福氣,若她模樣隨了雪姨娘,隻怕長不到這麼大,就被三房母女倆作踐死了。三房的六姑娘就是因為生得略好些,礙了那母女倆的眼,小小年紀,生生就被折騰到病死。便是雪姨娘,也是因為相貌太好,才會落得這麼個可憐結局。”
賀嬤嬤麵露追憶之色:“過去快十八年了,老奴都還記得第一回見到雪姨娘的樣子,當時老奴都看呆了眼。自來胡姬就貌美,雪姨娘那就是貌美中的貌美,身段更是妖嬈,竟能在人手掌心跳舞。三老爺愛得跟什麼似的,不管三夫人怎麼鬨騰都護得密不透風,沒叫受一點委屈,可最後還是被三夫人得了手,趁著三老爺不在家,一把剪刀劃花了雪姨娘的臉。臉一毀,就什麼都完了。落在三夫人手裡,生不如死。一夜夫妻百日恩,何況還有兩個兒女,三老爺著實涼薄了。”
“無依無靠的美貌,委實是禍不是福。”賀嬤嬤暗自慶幸,她家郡君還好有世子大公子庇佑。
江嘉魚垂下眼,所以林七娘才藏拙吧,既然能幾年如一日的掩藏膚色,想來也有辦法遮蓋五官。設身處地一想,如果她是林七娘,她大概也會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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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桶中的林七娘無意中發現肩胛處的塗料沒了,心頭一緊,開始回憶,應該是在水裡和林二娘糾纏時被她擦掉,那塗料是雪姨娘早年得到的配方,雖然遇水不化卻經不起久泡。從湖邊到屋裡這一路,近身的隻有江嘉魚和桔梗主仆,她們有沒有發現甚至懷疑。林七娘閉上眼,竭力回憶點滴細節。
“姑娘,姑娘,您要不要加熱水?”香草殷勤的聲音打斷林七娘的沉思,她才發現水已經涼了。
林七娘從浴桶裡出來,用怯弱的聲音回答:“不用了,我好了。”
穿戴好,用一塊帕子包住濕頭發也蓋住了大半張臉,林七娘才抽開門栓開了房門。站在房門口香草擠出諂媚的笑容,“姑娘好了,奴婢這就來收拾。”
林七娘愣住,似是極其意外。
被林三娘嚇破了膽也同時被點醒的香草積極跑過去倒水,是她犯蠢了,七姑娘好欺負,這府裡其他主子卻不好糊弄。三夫人巴不得她苛待七姑娘,旁人卻不會容她奴大欺主,所以她得趕在五夫人騰出手來收拾她之前,先哄好了七姑娘:“姑娘,奴婢知道錯了,以前是奴婢輕狂,以後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一定好好伺候您,絕不再偷懶。”
林七娘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又鬆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香草隻會做做表麵功夫,不會跟前跟後,換上一個用心伺候的才礙手礙腳。
待晾乾頭發,正愁沒機會表現忠心的香草又要來幫忙梳頭,這一次林七娘卻沒允,怕她靠得太近發現自己臉上的手腳。
望著受寵若驚滿身不自在的林七娘,香草撇撇嘴,心說到底是舞娘肚子裡爬出來的,賤在骨子裡,有福都不會享。
收拾停當,林七娘抱著一盆菊花去看雪姨娘。之前雪姨娘也住在這間院子裡,一般而言,雪姨娘被毀了容,合該送到莊子上去,免得留在府裡嚇到人。可小耿氏存心用雪姨娘恐嚇其他的姨娘姬妾,硬是留了下來。
後來小耿氏那些事都被她親娘耿丘氏抖了出來,祝氏接手管家權後,得知雪姨娘已經病入膏肓,便沒把人挪到莊子上去。這節骨眼上放到莊子上,顯得太過涼薄,而是挪到了後麵的偏院裡,請郎中吊著命,儘人事聽天命吧。
雪姨娘躺在床上,被堆微微凸起,乍看過去似乎沒人,她已經病到不成人形,彷佛一張皮包著一副骨頭,臉上手臂上新舊不一的瘢痕格外觸目驚心。
正在繡花的婢女采荷站了起來:“七姑娘來了,雪姨娘剛吃了藥睡下。”
林七娘將那盆紅黃相間的菊花放在床頭櫃子上,輕聲道:“你去休息會兒,我陪阿姨待一會兒。”
習以為常的采荷便道:“那奴婢下去了,有事姑娘隻管喊奴婢,奴婢就在旁邊的屋子裡。”
林七娘對她靦腆地笑了笑,待采荷離開,她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她安靜坐在床邊的繡墩上,望著床上氣若遊絲的雪姨娘慢慢出了神。
“我又夢見你哥哥了。”
一道嘶啞微弱的聲音喚回林七娘的心神,她臉色未變,隻喚了一聲,“阿姨。”
雪姨娘的語氣中透著喜悅:“我馬上就要見到你哥哥了。”
林七娘依然沉默著。
“你靠近點兒。”雪姨娘虛弱吩咐。
林七娘傾身靠近,雪姨娘顫顫巍巍伸出手抓住她的衣領拖近,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問:“到時候,你哥哥問我,阿姨,你幫我報仇了嗎?你讓我怎麼回答?”
林七娘平靜回答:“哥哥的仇,您的仇,我來報。我會讓耿桂芝嘗儘失去骨肉的痛苦後再去死,還有包庇縱容她的那些人,以及無情無義的林叔政。”
雪姨娘定定看著她,混濁的眼底逐漸煥發出神采,她枯瘦的指尖劃過林七娘冰冷的麵龐,輕輕地笑了:“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