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圍正緊張著,隔壁桌有個身材嬌小,圓臉大眼睛的少女舉手,“我……我想入廁。”
此話一出,陸續有應考的女子舉手,監考的女官命小宮女們一對一的帶領諸人去恭房。
胡善圍看著那些排隊上廁所、神色緊張的女考生,心想,一考定終生,我緊張,彆人也緊張,來都來了,考吧。
待一聲鼓響,一張張試卷發下來了。
胡善圍展開試卷,先看題目。
試《四書》義三道:
一、人能弘道,非能弘人。
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三、物皆然,心為甚。
每道三百字以上。
這隻是第一張試卷而已,考對四書的掌握,胡善圍打開第二張,考的是《五經》經義各兩道題目,一共十道題。
第三張試卷考的是《女戒》、《女論語》、《列女傳》和《女則》四本書,每本出一題。
一共十七道題,四書五經就占了十三道題,對女子行為規範考察隻有四道題目,可見對女官的主要要求是對儒家典籍的掌握,以才華為主。
胡善圍瀏覽了一遍試題,攤開第二張考《五經》內容的試卷,從她最熟悉的《春秋》兩條題目開始,第一道題是齊人伐山戎,第二道是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
胡善圍提筆寫到:“山戎伐燕國,燕國告急於齊。齊桓公為救燕國,遂伐山戎……”
一個個漂亮的小楷字如流水,順暢的在筆下淌出來,我筆寫我心,慢慢的,胡善圍忘記了緊張、也忘記了自己身處考場、忘記了目光如炬的監考官,忘記了家裡雞毛蒜皮的煩心事。
她好像回到了成賢街的胡家書坊藏書樓無數個日日夜夜,任憑窗外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亦或是華燈初上,倦鳥歸巢,她都坐在書桌前,揮舞著手中半舊的筆杆,日複一日的抄書。
是的,胡善圍在家裡是個沒有工錢的抄書匠。
在這個時代,雕版印刷是主流,但是那些價格昂貴的孤本、善本、珍本、奇本等仿書,都是靠著人工一個個字抄寫而成。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胡善圍幾乎自學成才。書坊藏書樓那些古舊的書籍大多有“胡氏藏書,千秋萬代”的小篆印章,這分明表示胡家是個有文化底蘊的家族,如何墮落到成了商戶、娶了潑婦、後代淪為抄書匠的結果?
這真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胡善圍,原籍山東濟寧。
據父親胡榮醉後吹噓,胡家是百年書香門第,在宋元兩朝,胡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大官。
後來,胡家為避元朝政治風波,從元大都(也就是現在大明的北平)舉家南下遷居安定富足的蘇州,途中遭遇好幾撥劫匪,一次次的被“薅羊毛”,最後金銀細軟皆被搶走,隻給胡家留下一箱箱沉重的、“無用的”、不能吃不能喝的書籍。
當時定都蘇州的吳王張士誠熱情好客,禮賢下士,胡家的幾個族人得到了官職,俸祿足以養家糊口,胡氏全家都努力改掉北音,學習說軟糯的吳語,守著一屋子書籍,教習後輩上進讀書,打算在蘇州落地生根,重振家業。
俗話說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文化人麼,隻有讀書做官這條路。在戰亂的時代,家族好幾代人收藏的典籍至關重要。
但好景不長,至正二十七年,胡善圍六歲時,盤踞在南京的另一個自封吳王的朱元璋派了手下兩員猛將——徐達和常遇春,攻打蘇州,一統江南。
江南隻可以有一個吳王。
一開始,胡家人對吳王張士誠充滿信心,倒不是胡家多麼欣賞張士誠,而是聽說另一個吳王朱元璋隻是一個從鳳陽鄉下來的、大字不識的農民。他手下所謂的猛將,也大多是以前一起放牛耕地的農村娃。
簡單的說,就是一群為了吃飽飯而揭竿而起的土匪罷了,不成氣候。胡家一翻家中收藏的史書,曆史上有那個土匪最後當了皇帝?
未有之也。
而胡家效忠的張士誠動不動就吟詩作賦,有賢名,天南地北的文人大多投奔這個儒雅的吳王。
所以胡家號令族人守在蘇州城,不準外逃,搏個忠誠的美名,將來胡家人有從龍之功,必定飛黃騰達。
胡家人躲過了政治風波、躲過了劫匪的刀槍,卻因讀書人對農民的傲慢和偏見,給家族帶來了滅頂之災!
蘇州被圍整整三個月,城牆幾經易主,屍橫遍野,最終徐達和常遇春分彆從閶門和齊門攻入蘇州城。
城破之時,吳王張士誠問夫人:“我兵敗且死,你怎麼辦?”
劉夫人是張士誠的繼室,年輕貌美,還生了兩個小王子。
張士誠這樣問夫人,是因為當時江南陳友諒,朱元璋,張士誠三分天下,朱元璋先滅了陳友諒,不僅如此,還將陳友諒最美的一個小妾達氏收入了自家的後宮,生了三個兒子,以羞辱對手。
鑒於朱元璋有類似曹操“汝妻子我養之”的愛好,張士誠擔心自己死後也像陳友諒一樣被戴了綠帽,乾脆暗示小嬌妻自殺。
劉夫人是聰明人,一點就通,說:“君勿憂,妾必不負君。”
劉夫人抱著兩個幼子,命吳王宮所有嬪妃,小王子小公主等一起步入齊雲樓,鎖死大門,點了一把火。
吳王宮大臣眼看齊雲樓成了火樓,連女人都知道殉國。徐達常遇春大軍又即將攻入王府,尤其是有“殺將”之名的常遇春,遇到不肯投降的城池,一旦破城,常遇春便要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