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著,有人敲門。
胡善圍摘下烏紗帽,開門,正是今早給她驗身的老宮人。
“我給胡女史送行李。”老宮人打開箱子,將熨燙好的舊衣裙,一塊鐵軍牌,還有一雙擦得鋥亮光鮮的羊皮小靴拿出來。
比起架子床上堆放成小山般華麗的新衣和官袍,這套進宮穿的舊衣裙就像從醃菜壇子裡掏出來的梅乾菜。
胡善圍忙請老宮人坐下,倒了茶,“您幫我熨燙衣服,還擦了鞋,多謝了。您幫了我這麼多,我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老宮人沒有和她客氣,坐下喝茶聊天。
“我是個孤兒,無名無姓,以前是被人賣來賣去的女奴,主人家把我叫什麼,我就叫什麼,後來我在皇上的潛邸吳王府當粗使丫頭,管事隨口叫我梅香,我就叫梅香了。”
這時隔壁房間也陸續進來送行禮的小宮女或者老宮人,彆的新女官都給了打賞,金銀餜子耳挖簪之類體麵的小物件。
門外傳來宮人們陣陣道謝聲,多謝新女官的打賞。
胡善圍雙頰微微發燙,她身無分文,要不是白看監生送了一雙鞋,她恐怕當場出醜了,那裡有錢打賞梅香?
梅香很會說話,她端起茶杯,“您是官,我是最下等的宮婢,隻是癡長了幾歲,比彆人多吃幾碗飯,有人尊稱一聲嬤嬤罷了,您請我喝茶,這就是最好打賞。”
話雖如此,胡善圍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梅香擱下茶杯,拿出一個快要翻爛的書本,說道:“胡女史憑本事考進來的,皇宮是個聚寶盆,這宮裡從裡不缺金銀財寶,就缺才華。您教我讀書,就當打賞我了。”
胡善圍一看,是一本啟蒙用的《千字文》,說道:“這有何難,我教你便是了。你有不懂的,儘管來問我。”
梅香大喜,當場跪下倒茶拜師,胡善圍對梅香眼裡的狂喜不解,“在宮裡頭識字很難嗎?”
梅香說道:“倒也不難,宮裡定時有女官教習宮人,宮女們通過考試,成績優秀者被稱為女秀才。女秀才們分到六局一司給女官們打下手,幫忙,做些雜活,再通過考試,就升為像您這樣的八品女史。所以這宮裡頭不識字,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但是呢,每次宮裡開學堂,每個宮都推選那些十來歲的聰明的小宮女,我們這種三四十歲的早就沒希望了,隻能偷空自學。”
梅香愛惜的捧著手裡的書,“這些年的自學,《千字文》的字我都會寫,都會念,可是把它們打碎組合在一起,再加一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我就看不懂了,求胡女史教我讀書。”
胡善圍對梅香肅然起敬,四十歲了,還有求知欲和上進心,我憑什麼不努力?
“好,我答應你,隻要得空,就教你讀書,我先給你講《詩經》,再說《論語 》,很多書裡的典故都出自於此,你通讀這兩本,才能看得懂《四書》。”
“隻是……”胡善圍也有所求,“我初來乍到,對宮裡的事一無所知,你是從吳王宮裡出來的老人了,以後還請你多多指點。”
梅香拍著胸脯,“包在我身上。”
胡善圍問:“為什麼皇上要在東西六宮兩條長街要立‘內臣不得乾預政事,預者斬’這塊鐵碑?我發現鐵碑新立不久,還沒有一絲鏽跡。這麼簡單的內容,範司正還要我們背誦一百遍——宮裡發生了什麼事?”
梅香露出欣賞的目光,“胡女史心細如發,彆人隻看到一,您能看到十。事情來由是這樣……”
原來洪武帝厭惡宦官,從還沒有稱帝時,在吳王府就曾對大臣說道:“吾見史傳所書漢唐末世,皆為宦官敗蠹,不可拯救,未嘗不為之惋歎……但開國稱家,小人勿用,聖人之深戒。其在宮禁止可使之供灑掃、給使令、傳命令而已。”
洪武帝忌憚宦官誤國,隻讓他們做些打掃,傳喚命令之類簡單的事情,但在宮裡,不用宦官又不行,太監們的權力越來越大,終於到了洪武十年,也就是三年前,有一個伺候筆墨多年的老宦官自持有幾分體麵,在洪武帝麵前談論政事。
洪武帝勃然大怒,命其歸鄉,終身不得再進宮。
洪武帝下了命令,不準宦官識字、不識字就不會讀書,就看不懂奏折,就不懂朝政,就沒法對政治指手畫腳。
聽到這裡,胡善圍頓時明白了她總結的《大明宮廷的若乾種死法》宦官私下讀書要砍頭的原因,原來東西長街的鐵碑,主要為了防止宦官禍國。
梅香說道:“皇上用女官牽製宦官,後宮文書之事都交給六局一司,宦官隻管前朝的事,後宮大小事都是女官負責,洪武帝三年的時候,六局一司隻有三十八名女官,但到了今年,加上你們這些新來的,一共有二百八十八名女官。”
“就連……”梅香附耳低聲說道:“就連皇上的印信都由尚服局的司寶女官收著呢,前朝要用印璽,必須由太監來後宮請司寶,司寶核對無誤,才拿著印璽蓋章。”
居然是女官掌國璽!縱覽曆史,曆朝曆代的女官都沒有如此大的權力。
胡善圍頓覺得大開眼界,發覺自己的職業還是很有前途的。
風險雖大,在大明宮廷當女官,起碼有一百種死法,但是前途也大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遲鳥,存稿如抽絲,更新如山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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