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胡典正不喜歡?不喜歡的話, 我們就不演了。”戴著綠頭巾的伶官膽戰心驚的問道。
教坊司的官奴, 男性皆戴著綠頭巾,或者綠帽,不能和良家通婚, 隻能娶女官奴為妻, 子女世世代代都是奴籍。
而教坊司的女性除了宮廷演出,有時候還要去官家宴會裡演出甚至陪席勸酒,所以現在盛行把老婆在外麵有野男人的丈夫戲稱為“戴綠帽”。
胡善圍深吸一口氣,說道:“改了一天的戲,腦仁疼, 今天就到這裡, 本子我留下, 明天再演。”
伶官覺得《琵琶記》有戲了, 大喜,“謝謝胡典正, 明日我們一定好好演。”
胡善圍拿著書回到宮正司,尚食局的陳二妹提著一個食盒來串門,來找寫文書的女秀才黃惟德,她從食盒裡拿出各種各樣的吃食, 胡善圍都沒見過。
陳二妹是廣東番禺人,聽說黃惟德也來自廣東, 小時候與家人失散, 被歹人拐騙為奴的經曆後, 很是同情, 經常來和黃惟德說話,幫她追憶童年的記憶,或許能夠幫忙找到家人。
陳二妹先是嘰裡咕嚕說了廣東各個地方的話,問黃惟德是否有印象。
黃惟德如聽鳥語,搖頭,覺得都陌生。她記事起就被拐到南京,說的是金陵雅言——雅言,是通用語的意思,和文雅無關,類似現代通行的普通話。始於南北朝時期東晉朝廷東渡,定都建康城(現在的南京),為了南北地區的融合,頒布了以北方洛陽音和吳語結合的金陵雅音。
大明開國,洪武帝頒布了《洪武正韻》,是中原雅言和金陵雅言的結合體,俗稱南京官話。陳二妹這個廣東人時常翻閱《洪武正韻》來糾正她經常引人發笑的音調。
黃惟德對廣東各地方言沒有反應,陳二妹還不死心,今天又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地方特色小菜提過來,說道:“人們會忘記家鄉在那裡,但是對味覺的記憶是很難忘卻的,每樣菜你都嘗一嘗,說不定味覺能夠喚醒你兒時的記憶。”
其實黃惟德自己早就放棄了,無奈陳二妹天生熱心腸,少不得每樣都夾了幾筷子,吃到一塊菱形有九層米皮似的東西壓在一起的糕點時,停下了,沒有嘗下一道菜,而是拿起來端詳片刻,繼續吃著這道糕點,直至吃完。
“就是這個了!”黃惟德放下筷子時,已淚流滿麵,“我恍惚記得有人一層層的將糕點撕開喂給我。”
陳二妹大喜,說道:“這是九層糕,廣東佛山南海一帶的風物,或許你就是從那裡來的,我寫信給家裡,要他們去這一帶打聽一下黃姓、曾今外出逃過難、丟失過女童、和你的年齡能對得上的人家。”
宮廷禁止和宮外私下通信,但並非表示和家人斷絕聯係。逢年過節的問候,或者家裡至親去世等消息是可以寫信互通消息。
隻是在信件出宮入宮前時需要通過尚儀局的審核,檢查信中是否有透露宮廷秘聞等違禁話語,並留檔才能送出去,每個人一旦進宮,就沒有隱私可言了。禁的是“私下”,通過宮廷審核的,不算觸犯宮規。
能讀得起書、並且能通過女官考試的女性,必出身大戶人家,陳二妹的家族接到信件後去找個人還是方便的。
眾人都為黃惟德高興,胡善圍看這溫情的一幕,心想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過去的傷痛,才能成就今日的胡善圍。
她一直都在逃避那個絕望卑微的胡善圍,可是卻對《琵琶記》裡“軟怯怯不濟事”的趙五娘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她看到了自己——曾經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上的胡善圍。
未婚夫給了她多大的希望,就給她帶了多大的絕望。又因這份不堪重負的絕望,讓她毅然背水一戰,走向了考女官這條路。
若不能直麵傷痛,又怎麼能徹底走出傷痛呢?
胡善圍定了定神,翻開《琵琶記》。
和民間常見背叛父母和妻子的蔡伯喈的版本不同,這裡的蔡伯喈是個全忠全孝之人。
蔡伯喈和妻子趙五娘婚後恩愛,照顧雙親,是個好丈夫好兒子。但是蔡父一定要兒子上京趕考,博得功名。在孝道的驅使下,蔡伯喈告彆家鄉,上京趕考。
考中狀元,皇上賜婚,將牛丞相之女牛小姐嫁給他。因要忠於君權,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給家裡捎信,卻被小人誆騙,在家鄉苦等的夫妻妻子並沒有收到家書,反而遭遇饑荒,趙五娘以糟糠充饑,將白米讓給公婆,公婆死後,以羅裙包土,安葬公婆,抱著琵琶上京尋夫。
各種機緣巧合下,牛小姐知道了賣唱的趙五娘是丈夫的原配妻子,被趙五娘孝順堅定所感動,自願促成了趙五娘和蔡伯喈夫妻澄清誤會,將正妻之位讓出,屈居二夫人之位,一家團圓,蔡伯喈帶著兩個賢妻回到老家,衣錦還鄉,重新下葬父母。
正如伶官所言,這個南戲本子寫的格外用心,朝堂部分用詞文雅華麗,文采斐然。寫到民間趙五娘苦苦掙紮和命運抗爭時,筆風卻突然一轉,樸實無華,撲麵而來的生活氣息,十分打動人。
趙五娘為生活所迫,吃糠時唱道:“糠與米本相依,被簸揚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與夫婿,終無見期……這糠嗬,尚兀有人吃,奴家的骨頭,知她埋在何處去?”
字字泣血,寫到她的心裡去,胡善圍看得掩麵而泣,平複了心境後,洗了臉,重施脂粉,還畫了眉,拿著戲本子去找範宮正。
誰知一出書房,天都黑了,宮正司的女官大多散了,隻有幾個值夜的女官還在。黃惟德指著飯桌上一個咕嘟嘟冒熱氣的炭火鍋說道:“天氣冷,今晚吃鍋子,知道胡典正在書房裡忙,不便打擾,就溫在這裡等典正忙完再用飯。”
看得太投入,都忘記吃飯這回事了。胡善圍說道:“我有急事找範宮正,等辦完事回來再吃。”
黃惟德說道:“你還是先吃飯——剛才曹尚宮召集六局一司各大女官,商議臘月初三六公主的冊封典禮之事,你去了也是在外頭等。”
大明宮廷的公主們一般到了十五歲成年即將擇駙馬婚配時,才會取正式的封號,並授以金冊和寶印。
六公主是孫貴妃的小女兒,而孫貴妃和馬皇後的背景和人生極其相似,兩人是知己,雖共侍一夫,但情同姐妹,自從馬皇後把孫氏推到貴妃的寶座,兩人一唱一和,共同彈壓東西六宮,後宮清淨了,無人敢生事。
馬皇後待六公主,就像親生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