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隨身帶著。”沐春從懷裡拿出扇子,從緙絲扇套裡抽出川金扇,啪的一聲打開扇麵,那首《七月二十日與景春於杭州酒樓吃蟹飲菊花釀》悠然自得的躺在扇麵上,墨跡未褪。
掙紮過,奮鬥過,倦了,累了,能夠有一個人相伴著,一起退出名利場,同臥同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一生無論經曆多少苦痛、背叛、算計,失望,都是值得的。
因為倘若沒有這些,他們兩人也不會相遇,更不會相知相愛,乃至相守了。
胡善圍和沐春在池塘邊,看著綠孔雀開屏求偶,憧憬著未來:
胡善圍說道:“我們一定要去好多地方,茹司藥和談太醫踏足過的地方,我們也要統統走一遍,以前每一次我收到茹司藥的信件,都羨慕不已。風水輪流轉,等我們去了某個地方,也給茹司藥寫信,要她也羨慕我一回。”
沐春難得見善圍姐姐也有小女兒態的一麵,她現在和剛才的沮喪疲倦完全不一樣,振奮了精神,雙目像是藏著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輝。
善圍姐姐三十二歲,她這一生還能有第幾個三十二歲?
沐春愈發堅定了讓爵的決心,他自認為雲南付出了許多,不辜負沐家和馮家兩族血統所帶來的榮耀和責任,他沒有辜負國家給他的爵位和封號,二十七個月孝期過後,他也三十二歲了,在餘生裡,他要履行對這個女人的諾言,擁抱幸福。
沐春問她,“我們先去那裡?”
胡善圍想了想,說道:“攤開大明地圖,蒙著眼睛投擲飛鏢,飛鏢紮到那裡,我們去那裡。”
“紮到森林怎麼辦?”
“那我們就去當猴子。”
“紮到大海怎麼辦?”
“我們就弄條船。”
……
且說胡善圍和沐春在孝陵規劃著未來,這一天如膠似漆,夜幕降臨,位處東六宮的鐘粹宮裡,郭貴妃擺了一桌素宴,下了帖子,請太子赴宴。
郭貴妃雙目微微發紅,像是剛哭過,說道:“為了吾兒的葬禮,太子千裡迢迢遠赴兗州,凡事儘心儘力,親力親為,胡司言一路隨行,都看在眼裡,後來一五一十說給本宮聽,本宮很是感激。”
太子忙謙道:“都是孤這個當大哥的應該做的,驚聞十弟離世,他還那麼年輕,孩子才剛剛滿月,唉,孤很是傷心,要是以前他還在宮裡時,孤多關心他,多勸勸他,或許就避免了這場悲劇,可惜事已至此,孤悔之晚矣,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葬禮辦好,為他選一處風水寶地,風光大葬。”
郭貴妃舉起酒杯,“今日以茶代酒,敬太子。”
喪期不能飲酒,以茶水代替,郭貴妃一飲而儘,太子也喝了一杯。
一杯過後,郭貴妃指著一桌素菜,“你十弟走後,本宮立誌吃素一年,今日就委屈太子陪本宮吃素。”
郭貴妃即將封後,麵對未來的母後,太子態度恭敬,自是與其他庶母不同,太子說道:“既如此,孤也茹素一個月,明日再放生一千尾魚,為十弟積德祈福。”
郭貴妃再次舉杯,“太子仁德,愛惜兄弟,本宮再敬太子一杯。”
兩人以茶代酒,各自喝了一壺,郭貴妃傷心歸傷心,飯量還是不錯的,吃了一碗飯,還為太子夾了兩筷子麵筋做的仿螃蟹肉:
“太子一路辛苦,多吃一些。本宮現在想開了,魯荒王走的早,魯王府還有個過兒,聽胡司言說長的白胖俊秀,小名是太子給起的。可惜過兒不是魯王妃肚子裡出來的。嫡庶有彆,庶長子封王比嫡子艱難,但沒得辦法,魯荒王隻留下這麼一個骨血,本宮要好好保養身體,將來這孩子承爵還得指望本宮為他張羅。”
郭貴妃一席話,尤其是嫡庶有彆、為庶長子請封爵位這一句,著實說到太子心坎上去了——他就是庶長子,占據長的優勢而封的儲位。
太子若有所思,不知不覺將郭貴妃為他夾的高仿螃蟹肉吃進去了,他喜歡河鮮和海鮮,這麵筋做的假肉吃在嘴裡,和真的螃蟹一樣鮮美,宮廷廚師真是絕了。
其實論武功謀略,太子不如燕王晉王,甚至秦王這種鎮守邊關的藩王。
論文學才華,太子不如楚王、湘王、寧王等文采出眾的弟弟,甚至連魯荒王的有些詩作都比太子強些。
論“旁門左道”,太子也不如周王朱橚這種文不成武不就,但是潛心醫學研究的藩王。
太子除了生的早,真的沒有其他獨特的優點。所以太子揚長避短,一直在人設上大做文章,塑造出“好學生”、“好哥哥”、“好丈夫”、“好父親”等正麵形象。
郭貴妃表明了要為庶長孫過兒請封爵位,太子深有體會,吃罷了高仿螃蟹肉,太子說道:
“娘娘說的是,庶長子比嫡子要艱難些,將來孤必定助過兒一臂之力,總不能讓魯王一脈降等承襲,去當個郡王吧,到時候魯王府的規格要縮小,改成郡王府,就不複現在的恢弘氣派了。”
魯王府的氣派,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隻是個親王府。
郭貴妃麵露感激之意,舉杯說道:“太子對魯荒王這個弟弟的兄弟情,日月可鑒,本宮再敬太子一杯。”
喝了茶,郭貴妃見太子喜歡“螃蟹肉”,便又用公筷夾了一筷子給太子,長者賜,不可辭,何況這是未來的皇後,太子將郭貴妃所賜都吃乾淨了。
郭貴妃後來添飯了,胃口極好,吃的多,太子有些驚訝,以前郭貴妃可沒這麼能吃。
郭貴妃端著飯碗一笑,“本宮如今吃素,沒什麼油水,努力加餐飯,把身體養好了,將來才能給過兒當靠山。”
郭貴妃豪不矜持,吃的甚是香甜,每一盤菜都夾了好幾筷子,長輩都如此,太子不好裝斯文,否則就太造作了,所以也跟著加了餐飯,吃到肚兒圓,飯碗不剩下一粒飯,這才放下筷子。
這一場素宴,賓主儘歡,都吃的很好。
但是到了夜裡,東宮開始鬨騰起來了,尚食局的劉司藥打算入睡被人叫到東宮看診,太子不知為何,夜裡渾身都不舒服,首先是眼睛刺痛,連燈籠光都覺得刺眼,莫名其妙的流淚,而後開始咳嗽,每咳一聲,牽連著胸口疼。
劉司藥趕到時,太子又說咽喉也疼,劉司藥看了太子的口腔,剛一張嘴,就聞到一股鐵鏽般的口臭,咽喉也一片紅腫。
除此之外,太子的身體還出現多處皮疹。
起初劉司藥以為是柳絮或者花粉等東西的刺激,畢竟現在是春天,宮裡很多人對花粉和柳絮敏感的人都開始犯病了,各種症狀和太子很像。
一旁陪伴太子的太子妃呂氏說道:“可是太子以前春天很少出現過這種症狀。”
劉司藥膽子小,不敢擔責任,說道:“既然如此,就請太子移步乾清宮,請太醫們一道會診。”
太子惜命,他覺得很難受,一種說不上來的難受,此刻他連呼吸都覺得有些困難了,還頭暈目眩的,說道:“那就去乾清宮,宣太醫。”
太子剛到乾清宮,就麵色發白,“快,孤要出恭。”
太子坐在馬桶上,一通腹瀉之後,頓時全身無力,還是四個強壯的太監將他扶到床上躺下,劉司藥
一看馬桶裡的汙物,頓時大驚:不好,太子便血!
太醫們趕到時,太子的病情已經以肉眼的速度惡化了,咽喉腫痛,幾乎腫的說不出話來,雙目赤紅,眼球裡一根根毛細血管幾乎紅得要爆炸,像是熬了十個晚上沒睡覺,且連續腹瀉,根本來不及坐馬桶,一次次更換臟的衣服和被褥。
太子劇烈咳嗽起來,每咳一聲,咳嗽就像一把刀,往咽喉和胸部刺一刀,終於,太子咳出血來。
劉司藥嚇得臉色發白,哆哆嗦嗦在脈案上記錄太子發病的詳情,寫道:“症狀和砒/霜中毒極其相似。”
半夜,鐘粹宮的大門被人敲響,正是錦衣衛指揮使毛驤,他直接闖進郭貴妃寢殿,眾人阻止不及。
郭貴妃聽到動靜,似乎早有所料,命人打開一道道宮門,秉燭靜候。
毛驤行了一禮,“皇上召貴妃娘娘去乾清宮。”
郭貴妃不發一言,跟著毛驤走了。
乾清宮。
踏入宮門之前,有兩個老嬤嬤檢查郭貴妃的身體,連頭上稍微尖利的木簪子也取下來了,受到這樣的對待,郭貴妃也是什麼都沒有說。
毛驤看了,心中歎息。
走進乾清宮東配殿,這裡燈火通明,隱隱聽到哭聲傳來,郭貴妃聽了,卻如聽仙樂,發出一聲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