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圍說道:“微臣……不敢說。”
雖說不敢說,但是胡善圍抬頭,並不逃避建文帝審視的目光:給你一個眼神,你自己體會。
建文帝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藩王,但是從胡善圍奇怪的、帶著憐憫之色的眼神來看,他很快改變了主意。如果是藩王,胡善圍肯定不會如此淡定。
胡善圍鼓勵他繼續向下深想,因為自己一步步推理出來的結果,遠遠比彆人的直接告訴答案要可信。
建文帝腦子閃出第二個念頭,但過於禁忌,他本能的自我排除掉,可是胡善圍卻朝著他微微頷首,眼神充滿了悲憫。
第二個念頭重新回到腦中,生根,瘋長。
建文帝的聲音有些顫抖,也有些嘶啞,“……是太後。”
胡善圍說道:“還有衡王。太後想要當第二個武則天,掌控權柄,自以為捏住了微臣的把柄,要微臣配合她和衡王宮變……”
第一步的計劃,就是利用建文帝強硬手段削藩,引起了幾乎整個皇室不滿,但又無可奈何的怨氣,找機會把矛盾擴大,讓皇室積怨到極點,讓皇室萌生換一個善待皇室,願意和皇族其他成員共享富貴的新皇帝的念頭。
這段時間,衡王會以穩定皇室的名義,在公主姑姑們表現身為侄兒的孝心,以及和邊關其他藩王們示好,以贏得支持。總得來說,就是建文帝唱黑臉,他負責□□臉。
第二步,明年是建文元年,啟用新國號,大赦天下,放大批老宮人和恨嫁的宮女們出宮,以示新帝恩典,然後胡善圍借著補充新人的名義,利用權職,將大批衡王秘密收買豢養的死士們弄到後宮待命。
第三步,太後設家宴,邀請帝後,衡王等等家人團圓,席間死士們喊出為自焚的湘王全家複仇的口號,刺殺建文帝和兩歲的太子,然後自儘。
第四步,按照高祖皇帝在《皇明祖訓》裡的繼承規則,父死子繼,若無子,則兄死弟繼,太後出麵主持大局,支持二兒子衡王繼位,由於衡王和皇室關係良好,公主藩王們喜聞樂見溫和派衡王繼位,必定全力支持衡王。
衡王登基,立刻恢複慶成郡主的封號,重新封慶陽公主,並且恢複五個廢為庶人,囚禁在鳳陽的皇叔們——隻是恢複封號,賜還王府宅邸和財產,但是王府的府兵製度不會恢複。如此一來,衡王實行溫和的削藩政策,穩定朝局……
後宮西長街地陷,掃地的宮人第一個報給後宮大管家胡善圍知道,胡善圍趕到現場,發現鐵碑剛好陷入大坑,深不見底,於是向太後和衡王秘密進言:
首先發動親信在朝野內外製造高祖皇帝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以鐵碑陷入地基的天象來示警,暗示建文帝德行有虧,不敬高祖,把對建文帝的怨恨氣氛搞起來。
如果建文帝以強硬手段壓過此事,那麼就開始“補一刀”。
在宮外鑄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鐵碑,偷偷放在湘王府遺址,以此再次掀起民間和皇室的怨氣,詆毀建文帝的名譽。勢必讓建文帝從眾望所歸的皇位繼承者,變成眾矢之的,就連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都極其失望不滿的新皇帝。
然後衡王出麵示好,安撫,以此得到皇室的好感,如此一來,就順利完成了逼宮的第一步。
建文帝聽完胡善圍的陳述,震驚、失望、害怕、憤怒等等情緒,猶如一把把刀子捅向他的心臟。
原來現在的母慈子孝都是假象,為了迷惑朕、麻痹朕,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朕平生第一次違抗高祖皇帝的命令,為母親攔住了那壺鴆酒,母親為何還要致朕於死地?
建文帝對母親是有感情的,他本能開始否認,喃喃道:“太子……太子還那麼小,是太後的親孫子啊,她怎麼舍得對一個話都還說不清楚的孩子動手。”
胡善圍說道:“因為陛下若駕崩,兩歲太子登基,必有馬皇後垂簾聽政,輔助太子,太皇太後聽起來地位很高,其實還不如太後有權。”
沒有丈夫、沒有太子,馬皇後就隻是一個寡婦。
建文帝還是不肯相信殘酷的現實,“你到底有什麼把柄在太後手裡?居然配合太後和衡王逼宮!”
胡善圍說道:“因為太後對微臣說,高祖皇帝駕崩之前,要範尚宮賜給她一壺鴆酒,以絕後患,但是皇上中途攔截了這壺鴆酒,要範尚宮保密,範尚宮答應了。但是皇上擔心範尚宮將他抗旨的事情捅出去,若被天下人、尤其是藩王們知道了,必定會威脅皇上的帝位,為了以絕後患,皇上假意答應範尚宮出宮,製造沉船事故,將她淹死在江中。為了滅口,還逼賜酒的王典正寫下遺書,上吊自儘,這樣就沒有人知道皇上做下的惡事了。”
建文帝腦子嗡了一聲,臉色白一陣,青一陣,過了好一會,才問道:“你相信太後的話?”
胡善圍先是點頭,而後搖頭,“微臣隻相信一半。微臣在高祖手下效力十五年,知道高祖皇帝的性格手段,要麼不動手,要麼做絕。太後還是太子妃的時候野心勃勃,想借著生恩,要掌控皇太孫您,高祖皇帝最方案後宮乾政,既然下令整個後宮殉葬,那麼太子妃也是一並要帶走的,隻是賜死太子妃沒有正當理由,此事需秘密進行。”
“故,高祖皇帝一定會命範尚宮賜死太子妃。然而,高祖皇帝沒有料到皇上一片孝心,對此早有應對。皇上,微臣進宮的時候,您才三歲,是個懵懂孩童,微臣可以說是看著您長大的,您天性純良,聰敏好學,高祖皇帝認為您是守成之君,於是封您為皇太孫。皇上是孝子,身為人子,雖知母親犯了大錯,惹怒了祖父,但母親就是母親,依微臣對皇上的了解,肯定不會坐視母親四十出頭就死去,否則,一生都良心不安。”
“所以,皇上明知抗旨,還是要攔截鴆酒,勸說範尚宮忘記此事。賜酒和攔酒,這兩件事是真的。”
“這兩件事涉及宮廷機密,皇上帝位的正統,觸之者死。太後以此要挾微臣,說皇上一旦知道微臣洞悉此事,範尚宮的下場,就是微臣的未來。”
聽到胡善圍的分析,建文帝震驚的目光開始慢慢發冷。
此時沐春已經親自確認了暴尚書將沉船案束之高閣的事實,唯有皇帝才會讓有包青天之稱的暴尚書收手。
再看建文帝眼神,胡善圍更加確定他就是凶手——起碼範尚宮是他派人殺的。
胡善圍趕緊說道:“微臣也是有父母的,微臣十分理解皇上的做法,如果換成是微臣,微臣也會選擇抗旨救母。微臣的母親死於常遇春屠殺蘇州城,母親為了微臣和父親,被難民踩踏在腳下的時候,還苦苦呼喊不要管她,要父親背著微臣趕緊逃命。母女親情,血濃於水,當子女的豈能坐視父母被殺?”
聽到這話,建文帝的目光方有些轉暖。
胡善圍話頭一轉,又道:“但是,若說皇上為了殺人滅口,派人追殺範尚宮,逼死王典正,微臣是萬萬不信的。皇上性格純良寬厚,而太後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當年僅僅因覺得微臣離間陛下的母子關係,就造謠微臣和紀綱有染的謠言。可謂是有怨抱怨,有仇報仇。”
“所以,追殺範尚宮,還有逼死王典正的不是彆人,正是太後自己。太後擔心賜死一事暴露,且太後權利熏心,不甘心隻當一個安享晚年的太後,她渴望掌握權柄,於是說了摻雜一半真相的謊言,以此來要挾微臣配合他們逼宮。”
建文帝目光又轉冷,“所以你屈服了,以為朕會殺你?”
“沒有。”胡善圍迎著建文帝審視的目光,不躲不閃,說道:“微臣從不曾懷疑皇上,屈服太後淫威。但是,太後和皇上畢竟是親母子,感情深厚。如果微臣當時不管不顧的找皇上告狀,訴說太後和衡王逼宮的野心。一旦微臣和太後對質,隻要太後堅持不承認,還反咬一口微臣被藩王們所收買,故意汙蔑她,離間皇上的母子情和兄弟情。”
“皇上,到那個時候,您是相信親娘太後,還是相信微臣這個外人?”
建文帝嘴唇諾諾,終究沒有把“朕會相信胡尚宮”這句違心的話說出口。
他肯定會相信自家老娘。
“所以……”胡善圍說道:“微臣就想出了這個反間計的對策。先佯裝屈服,配合他們完成逼宮的第一步,以此為投名狀,讓太後和衡王相信微臣,然後再來找皇上坦露實情,衡王偷鑄鐵碑的地點、還有即將進宮的死士名單都在微臣手裡,如此一來,微臣就有了證據,讓皇上相信微臣的赤膽忠心。既便於太後對質,微臣也有必勝的底氣。”
建文帝聽了,久久不得平靜,許久才說道:“胡尚宮心思縝密,絕地求生,實乃女中諸葛,你起來吧。”
“謝皇上恩典。”胡善圍站起來,膝蓋都跪疼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微臣聽候皇上差遣。”
建文帝目光結了霜,“此事莫要泄露,你繼續和太後衡王接觸,開始計劃第二步,以此引出他們的幫手和爪牙,朕要將太後黨和衡王黨一網打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