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的遺體從宗人府大獄抬出來的時候,已經被“處理”過了,外表看起來很安詳,隻是長睡不能醒了,兩個兒子王貞亮和王貞慶伏地大哭。
兩個兒子都繼承了王寧的好相貌,但是王寧和懷慶都頗具前瞻性的眼光,刻意讓兒子們遠離了戰場和權謀,鼓勵兩個兒子學文,潛心讀書明理,故兩人都不會武,對權力也無興趣,在父母的鼓勵下追逐著學問,尤其是小兒子王貞慶頗有讀書的天賦,小小年紀,其詩文自成一派,隱隱有大家的風範了。
大兒媳抱著長孫也在哭,唯有懷慶大長公主一言不發,一滴淚都沒有,旁邊有建文帝的宦官解釋,“……太醫們說,是天氣太熱的緣故,駙馬身嬌體貴,禁不起暑氣,咱家帶著赦免駙馬通燕的聖旨去了大獄,獄卒打開牢門去叫醒駙馬,怎麼都叫不醒,這才發現出事了,唉,公主節哀。”
懷慶大長公主已經完成了任務,去和談,也拖延了時間,為盛庸反攻爭取了時間,結果盛庸打了敗仗,建文帝沒有懲罰盛庸,反而出爾反爾,把王寧給弄死了,真是張三生病,王五吃藥,全都不著調。
懷慶大長公主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天氣太熱,我要快點給駙馬辦喪事,等葬了駙馬,我再進宮領旨謝恩。”
人沒了,但罪赦免了,這也是恩典,以懷慶大長公主高傲的性格,恨不得進宮殺了建文帝,為丈夫報仇,可是這樣做會讓王寧白白替她頂罪,兒子孫子都跟著陪葬。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任憑懷慶大長公主驕傲一世,從不低頭,看著哭泣的兩個兒子和大孫子,也無可奈何,隻能強忍住悲痛,給丈夫收屍,等待燕王攻進京城之後再圖複仇。
六月初六,燕軍到了鎮江,守將和全城百姓投降。
六月初八,燕軍到了龍潭,此地離京城隻有三十公裡了!
戰報頻傳,全是燕軍所到之處,百姓官員均不抵抗,全部打開城門迎接燕王的結果。
建文帝眼睜睜看著地圖上被代表燕軍的紅色小旗所覆蓋,“怎麼會這樣呢?朕減了他們的稅收,他們為什麼發起戰鬥,保護京師?梓童,這是為什麼?”
馬皇後端來食盒勸建文帝用膳,他已經有兩頓飯都沒有吃了,每一次宮人送來食物,都被無心飲食的皇帝一腳踢翻,國家都要亡了,他吃不下。
馬皇後親自下廚做了幾樣清淡的小菜,看在妻子的麵子上,建文帝勉強吃了碗蓮子羹,餓到極點,建文帝的眼神和腳步都有些發飄了,但依然沒有胃口。
馬皇後喝著清粥就著榨菜,陪著建文帝一起吃,聞言任然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後宮不得乾政,這是高祖皇帝留下來的遺訓,臣妾婦道人家,並不懂這些。”
其實馬皇後出身底層小鄉紳家族,她曉得是怎麼回事,江南人擅長做各種生意、養蠶織布、還有種茶捕魚,大部分江南人的生計不在種地上。江南的田地很多是皇莊,官田,綿延幾百畝的好田皆被大地主兼並,種地的世代都是窮困、勉強糊口的佃農,減稅隻是減了富人的稅,平民百姓沒有得到多少好處。
然而馬皇後在建文帝宣布減稅的時候並沒有發聲,一來,是建文帝固執己見,隻能聽得進去方孝孺的進言,同為顧命大臣,探花郎出身的黃子澄反而被貶到外頭募兵去了,馬皇後的勸誡有什麼用?
二來是減稅政策在中秋節菊花台慘劇之後,馬皇後因建文帝安排身懷六甲的她當重要棋子而失望——馬皇後並非不明白自己的責任和立場,如果丈夫和她有商有量,她未必不會答應配合,且提前有所準備,定會將風險減少到最低。
可是丈夫不信她,當淬毒的飛鏢來襲,生死關頭,丈夫隻顧著自己躲在案幾下,還是胡善圍把她強行按下去,躲過一死。
那些山盟海誓,後宮獨寵你一人、一人一世一雙人、夫妻風雨同舟等等誓言,在一刹那間破滅,生死關頭,馬皇後才看清楚了丈夫真麵目,他不是個好皇帝、好兒子、好哥哥、好侄兒、也不是個好父親,好丈夫。
女人一旦收起心思,不愛了,就真是不愛了,還管你減稅是否合理?
故,馬皇後死了心,把皇後當成職業,上一天班打一次卡,公司虧盈與我何乾。
建文帝對馬皇後的回答很失望,他記憶中祖母孝慈皇後不是一問三不知的,孝慈馬皇後總是能夠給高祖皇帝各種建議,為皇爺爺分憂,他的馬皇後隻會下廚做飯,再美味的食物也沒有胃口,若做飯就能當皇後,他何不娶個廚娘?
建文帝索然無味的吃了飯,放下筷子,“皇後回去吧,天氣那麼熱,下廚小心中暑,要禦膳房送便是,皇後莫要洗手作羹湯了,隻需照顧好圭兒即可。”
朱文圭是二兒子的名字。
出於自尊,建文帝不想在妻子麵前出大廈將傾的焦慮和狂躁,反正妻子是個沒主意的,除了生育,她幾乎一無是處。
中秋節痛過之後,馬皇後的心已經煉成銅牆鐵壁了,麵前丈夫的疏遠輕視,馬皇後沒有覺得痛,她履行了勸食的義務,該回宮了。
馬皇後回到坤寧宮,司言海棠說道:“胡尚宮正在裡頭等著,準備陪皇後用膳。”
自從王寧“暴卒”,燕王打到了鎮江,馬皇後每天三頓飯,包括點心西瓜等水果,都要胡善圍陪著吃,凡是入口的東西,馬皇後先吃,才會賜給胡善圍。
憑她對狂躁丈夫的了解,大廈將傾之時,丈夫必會發瘋,除掉所有知道他做下殺弟弑母醜事的胡善圍,即將傾國傾城,他什麼都沒有了,必然要保全唯一孝順的名聲。
馬皇後擔心建文帝在胡善圍的食物裡投毒。
馬皇後如此表現,胡善圍很是意外,也很感動。一個向來以夫為天,三從四德的小家碧玉,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胡善圍在宮廷這些年,皇宮總是表現冷酷無情的一麵,但卻時不時露出一絲溫情,好像在一堆玻璃裡尋找糖吃,彆人的人生是起起落落,胡善圍人生是玻璃糖糖玻璃玻璃玻璃……刀玻璃糖。
這糖是如此罕見,導致她吃了一口,就能甜很久,甚至一輩子,就像孝慈皇後對她的教導和指引,她就甜了一生,在遇到孝慈皇後的族人馬皇後,她看到第二個馬皇後身上有孝慈皇後的影子,就情不自禁給予保護。
胡善圍並沒有期待馬皇後會有什麼回報,畢竟是她親手選秀選出來的皇後,出身寒微,娘家毫無勢力,所學的無非是儒家經典,《女四書》等女子規範,再就是寫詩談琴這種日常消遣。她能當皇後,是憑著姓氏以及和孝慈皇後幾分相似的輪廓,讓高祖皇帝心生憐惜,移情而已。
沒有勢力、不懂政治的馬皇後用這種笨拙的法子保護著胡善圍,沈瓊蓮也給她帶來了準信:大海船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發。
胡善圍說道:“我知道了,兩個月內,肯定出發。”
胡善圍預估建文朝兩個月必亡。
沈瓊蓮對胡善圍的未來並不樂觀,“菊花台那件事,皇上會放過你?你要是不趕緊走,小心被滅口。”
胡善圍心中冷哼:誰滅誰還不一定呢,嘴上卻說道:“我自有打算,目前不方便告訴你,你細想去,在大明宮廷,想對我動手的人,最後下場如何?”
全滅。
沈瓊蓮想了想,聽起來有些狂妄,但是從胡善圍嘴裡說出來,好像挺有道理。
燕軍就像一條不知疲倦的巨龍,朝著京城襲來,建文帝除了吃飯如廁就是召集群臣開會。
彆人急的如熱鍋螞蟻,一問三不知——都不敢提出阻截燕軍的意見了,當官的都聰明的很,一旦龍椅上換了人,將來不得清算?
何況紀綱早就命人滿城散播燕王的政策:隻要迎接他進城,一應過往都不會追究,官照當,他隻要方孝孺、黃子澄等幾個奸臣人頭。
所以麵對建文帝詢問救國之策,群臣基本選擇了明哲保身。
隻有方孝孺一人還在堅持說出自己的意見,雖然他的計策全都以失敗告終,所謂急病亂投醫,建文帝還是願意聽他的話。
方孝孺說道:“皇上不用著急,如今京城的禁軍加上駐軍一共有二十多萬軍隊,火/藥廠還有新研發的佛郎機大炮,且京城糧草充足,足夠堅守一年,等待黃子澄和齊泰募兵回來救援。”
還是方孝孺靠譜,建文帝問:“萬一他們兩人的募兵來晚了怎麼辦?”
方孝孺慷慨激昂,說道:“若援軍來遲,燕軍攻進城門,君王死社稷,理所當然,皇上將來必定名垂青史,燕賊縱使登基為帝,也會遺臭萬年,被萬夫所指。”
方孝孺什麼都敢說,直接要建文帝大不了“君王死社稷”,群臣怒斥方孝孺無禮。
可是建文帝卻心動了:一旦沾上皇權,誰會放棄?就像魔咒一樣,失去皇權,比死還可怕,不如死社稷,奮力一搏,說不定援兵一到,社稷還有得救。
建文帝下定了決心,反而不害怕,問方孝孺:“援軍還有幾日能到?”
方孝孺說道:“黃子澄已經趕往雲南,黔國公沐晟手下的兵馬,再加上雲南各地土司的士兵,至少可以募得五十萬援軍。”
五十萬援軍,燕軍不到十萬。
建文帝在絕望中看到了一抹微弱的燭光。
於是建文帝一麵部署京城防務,將二十萬守軍分彆駐守京城十三道城門,一麵繼續派人和燕王談判。
六月初九,建文帝派出李景隆和燕王談判——這個時候普通大臣們已經沒有本事和燕王談判了,李景隆畢竟是燕王的外甥,不會被燕王趕走。
李景隆早就紀綱說動了,投靠了燕王,談判的時候對燕王瘋狂使眼色:表舅舅你趕緊打過來,我給你開門!
六月初十,建文帝又派出穀王朱橞、安王朱楹去和四哥談判,穀王當初在燕王起兵靖難的時候就主動棄城逃回京城,根本沒有抵抗——因為他親娘郭惠妃忍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因高祖皇帝給強行殉葬,為建文帝大權獨攬掃清障礙,穀王把親娘的死歸於建文帝的皇位,巴不得建文倒台。
安王朱楹,娶了徐達的第三女徐氏,和燕王是兄弟,也是連襟,他希望姐夫兼四哥早日登基為帝。
所以,派這兩個藩王去談判的結果可想而知,依然沒有結果,無法阻止燕王進軍的步伐。
建文帝拖延時間的計策落空,便把所有希望寄予黔國公沐晟的五十萬援軍。
雲南,昆明。
黃子澄拿著建文帝手書千裡迢迢來雲南募兵,沐晟遠離朝廷政治中心多年,不曉得朝廷局勢發生如此巨變,怎麼南征軍前後加起來一百多萬人都打不過隻有十萬的燕軍?如同喪家之犬?
什麼情況?
麵對沐晟的質問,黃子澄覺得臉熱,輕咳兩聲,“不是我軍無能,實在燕軍太狡猾,如今京師告急,皇上召集天下兵馬進京勤王,誅殺燕賊。”
沐晟看著建文帝蓋著印璽的勤王詔書,不似作假,總不能抗旨不尊,沐晟說道:“黃大人稍安勿躁,我這就召集兵馬進京——”
“二哥!”
話說到一半,三弟沐昂走進來打斷了哥哥的話,“二哥,有土司秘密謀反!”
沐晟的妻兒、老娘都留在京城為人質,一直都是三弟沐昂和他一起治理雲南。
沐晟趕緊升帳聽密報,可是看到通風報信的來人,頓時愣住了,“大……大哥,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