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宋良玉掖了掖孩子的衣服,平靜道:“你還活得好好的,我走哪裡去?三弟半年前去了後三弟妹苦熬著將老四養到足周歲,她比我命苦,能回去儘孝是應該的。我父母早逝,弟弟當家妹妹已嫁,這裡便是我的家。我若走了隻剩你和孩子,要是再遇到這麼冷的北風夜,誰幫你們一起暖被窩?”

卓衍看妻子朝自己仰頭露出的笑意,一如昨日新婚燕爾初顯喜脈那日,兩人也是這般依偎,給腹中尚不知男女的骨肉絞儘腦汁想名字,甚至連幾歲讀書請怎樣的師傅找什麼樣親家都想好了。

如今妻子容顏雖依舊華貌,但卻被苦辛摧殘憔悴支離已露疲態,卓衍看在眼中,心腹劇痛,還是決定開口,說道:“我家被定罪並未牽連妻族母族,你有才有貌,和離後便不是戴罪之身,若能過得好些,我與孩子都會欣慰。”

“孩子肯定是更願意娘在身邊的!”宋良玉瞪他一眼,“你少替他胡說!”

卓衍忍淚抱緊妻子一時愴然,心中百感交集,又歎老天賜他這樣百世修來的好姻緣,卻為何又給他全家罰下如此困苦的命運?

宋良玉伸手抹去丈夫腮邊滑落的淚滴,溫言道:“我知後日更多艱難,但我們一家以後六口人,都得好好的,今生縱然難求安穩,但過團圓日子還是可以盼上一盼。”

卓衍哽咽聲幽澀,幾乎用儘全身力氣才答了一個字:

“好。”

聽到夫妻二人完整對話的卓思衡也很想落淚,但他還在裝睡,於是必須忍住。

他真的很感謝卓衍和宋良玉夫婦,這兩年,他已然將二人當做自己真正的父母。未穿越前父母在他很小時去世,並無太深印象,自己父母緣淺,倒也活得挺好。最初剛至此處時,他心中也是百般憤懣,自己怎麼就如此淒慘?足足半年時間都一副活不起的樣子,心中亦有掙紮:一麵是天生天養的好奇心糾纏他,想看看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自己又是怎麼來的;一麵是麵對殘酷現實的畏懼與憎惡,他好端端穿越到一個書香門第裡,還是長房長子,也不算差,偏偏一來就倒大黴,還是人力難為那種,不認命又作何想?

後來還是宋良玉勸慰卓衍的話給了他當頭一棒。

她說:“螻蛄歲三尚且偷生,人生道阻且長,總有來日。”

卓思衡細想其中道理,自己若是真的死了,那便是一無所有,然而又重活在當下,縱使各方麵情況都很糟糕,卻也是一次人生的重新體驗,大不了再死一次,反正他已經死過,並不新鮮的體驗也就沒了令人畏懼的感受。

於是,他在穿越擺爛半年後開始振作,為自己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活下去,去體驗。

這一切都要感謝宋良玉女士,他另一個超越生命意義上的母親。

以及在擺爛期間始終照顧陪伴不曾放棄他的父親,卓衍。

依偎在父母懷中,縱使北風不息,卓思衡也還是安然入睡。

半個月後,北風更甚,天寒勝昨。

曆儘磨難,薑氏終於踏上歸家的路,留下兩個因為姓卓不能脫去罪籍的孩子養在卓衍膝下。卓衍特意為剛滿周歲的小兒起了悉衡作為名字,看到三弟這對兒女,女孩慈衡神色英氣目露率真,小兒眉眼善秀鼻額豐挺,二人一神一形都極為肖似自己平常在家中最疼愛的幼弟。而慧衡雖病弱不勝,但性柔溫雅談吐宜人,又與二弟開蒙年紀的神情模樣如出一轍。念及手足之情白發相送,便又是悲慟無儘。

朔州的幽北郡曆來是朝廷的流放地,罪人及其家眷至此後便會立即編入罪戶籍,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然後以戶為單位劃歸管理的對應役勞營,由役營管事統一安排每日的勞作,男丁采石鑿礦開山砍樹,女丁耕地舂米種麻紡績。卓思衡年僅八歲不足丁齡,便在家看護弟妹操持雜活。因役勞營的棚屋都無有坑灶,勞役的男女丁便在自己服役的處所分食自吃,留在家中的老人孩童便要每日兩食親自按時按地去領。

這個工作就交給了卓思衡。

他每天到時辰便要左手扯上慧衡,右手拽著慈衡,最後一個剛滿周歲的悉衡便用破布包了纏綁在背上,齊活,出發。

卓家四個孩子去食堂吃飯的隊伍實在壯觀,能在流放地浩浩蕩蕩湊齊這麼多人口的家庭實屬少見。

卓衍與宋良玉在此也不計較什麼宗族什麼分支繁盛,一家人能活下去就好,於是便將二弟與三弟留下的三個孩子一並計入自己名下,隻教他們管自己叫做爹娘,不必多做旁支的稱呼,況且他們也確實是將這些孩子視如己出一如思衡一般疼愛。更教思衡要做好長兄,關懷看顧弟妹。

同時,卓衍還給了卓思衡一個任務:讀書。

“即便罪臣之後不能走仕途科舉之路,讀書也能明理覺德,最末還可通暢智識陶舒心境,總歸是百利無害,你之前因家中落罪耽誤了開蒙,此地也無筆墨書本,隻好咱們父子倆之間口授親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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