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通隻聽說自己營裡過去都是讀書做官人家,隻會酸文,哪懂這些庶務?可他實在不識字又不會賬目,便狐疑打量卓思衡兩眼,半信半疑道:“你行?你行你去看看,不行彆瞎翻亂看,給我規矩放回去!”
卓思衡滿心期待打開記簿,以為等待自己的至少是個全國卷倒數第二道大題,結果卻隻看到一個樸素的加減法。
這種大材小用行為著實令他失望。
但他很快發現,怪不得朱通為此事心煩,這簿冊裡的記載瑣碎的不行,蓋因夥營不是按照每日每人頭給份例的炊餅湯羹,而是先以月計將一月營內的支出全列出來,每日再領多少抹去多少。
老弱婦孺在極北的嚴冬都是隔三差五生病,若是有人病了沒來,吃食便能剩下,因為按規矩領食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點卯,方便查看是否有罪戶逃亡,除非那種極其眼中由營醫大夫批了條的重患才能帶回家用食。這樣一來,若是有些日子少人來領,那便在月末幾日多填些,月初發多少算多少,將賬做平,概不回折,而多下來的那些就各自填各自營裡管事的口袋,雖然隻是蠅頭小利,但雁過拔下的毛也能集腋成裘。
這樣一來就苦了下麵算賬點卯的,還得每日算好均攤和對上前麵的空額,朱通大字不識,即便會簡單日常的心算,怕是也沒那個耐性自己一筆筆添畫找補。
粗略往前瞧瞧,這個月似乎沒什麼需要填補的地方,於是他便隻將今日的算了,眨眼的功夫,人頭和菜食數就已清點完畢,卓思衡將記簿遞給朱通說道:“五十三個炊餅五十三人領訖,湯羹每人一溢,都已點卯,多出的兩個沒算,還有半個月到月末再補也不遲。湯羹昨日的也沒填好,許是張文書病急沒顧上,我也補上了。哦對,今日是旬末,冊子裡旬末計數的地方空著,我也給填好了,這一旬共是五百……”
“停停停!你跟念經似的!”朱通耳朵裡像有十七八隻蚊子亂哼,趕緊叫卓思衡停下來,換了個目光打量他兩眼又道,“你是卓家那個老大吧?”
“是我。”
“我一會兒去跟夥營對數,要是對不上,有出入的就從你飯食裡省出來補!”
旁邊已有尚未離去的老人流露出畏懼神色,但卓思衡卻十分自若道:“如果錯了是當然是要領罰的。”
“對了也沒有賞!”朱通冷哼一聲。
然而第二日去領飯時,朱通心情便好多了,雖然還是說話沒有好氣,卻讓卓思衡在一旁做原本張文書的差事,忙完又多給了慧衡和慈衡各半個炊餅。還吩咐他吃完飯去領筆墨紙冊,這兩日入春會有粗衣按人頭發給每家每戶,朱通要卓思衡幫忙先算好人頭,明日交上來他再去領。
於是夜晚,卓思衡便帶了從營物庫領來的文房四寶回家。
卓衍與宋良玉見了問得原因,都讚歎起兒子的膽大心細和算賬天賦,卓衍更是頗為欣慰道:“聽說張文書從前也是落罪之人,後來營裡缺人,他又通書寫計算,便當了個小事務,如今也算平安溫飽到老。若是咱們思衡有這個能耐,將來必然也能少挨些苦累,三個小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這裡既有紙筆,不如爹娘教我們幾個寫寫字吧!”卓思衡耳朵裡沒聽進父親的期許,滿心都是好奇和躍躍欲試。
他原本聽朱通說要算粗衣的賬數,便覺得有這個機會弄點筆和紙回來,總是口頭背書還是差點意思。於是才應承攬下這個活,見父母都是開心,他便也不覺得要晚上算賬多辛苦。反正這賬最多到乘法,簡單極了。
說起來這文房四寶的質量實在很差,想必比當年卓家全盛之時常用得那些沒法比,筆毫叉須,墨開不勻裡麵又是結塊,紙色鈍黃,內裡尚有纖維,極為粗糙。但卓衍寫得極為認真一氣嗬成,卓思衡看去是兩個拳頭大的字“團圓”。他不懂書法,來到這裡也沒機會碰到筆墨學習,然而這兩個字即便是他也看得出是端正的楷書,力道洶湧卻不外溢,筋骨極正。
“爹的字真好看!”卓思衡的讚賞十分樸素真誠。
卓衍難得握筆,又被兒子這樣誇了一通,心情好極,笑著說道:“你娘親的字那才叫閨閣一絕,潤盈張弛灑脫意興,我的字怕是都不如許多。”
同樣是三年沒握筆,宋良玉也有點技癢,便道:“也快讓我也來寫一寫。”
她提筆飛快,在“團圓”下又寫了“冬去春來”四小字,卓思衡作為外行繼續看熱鬨,然而隻看便知這字是下過功夫的,筆畫舒展間架穩當,然而大概是太久沒寫的緣故,許多地方斷續之間少了力度,但也無傷大雅。
“可是醜了太多了!”宋良玉又是笑又是歎,忍不住輕捶卓衍一下,“都怪你在孩子麵前胡吹,倒讓我露了怯。”
“不醜,這字便是殿試上寫答策論都夠用了。”卓衍指著妻子的字笑道,“我可是真考過的,難道還不信我?”
“還胡說,你方才說我的字潤盈張弛,可杜詩聖都說‘書貴瘦硬方通神’,我的字比你還是欠了火候。”
“‘書貴瘦硬方通神’也是一好,但誰又敢說‘謝家夫人淡豐容,蕭然自有林下風。’不算一絕?我看咱們的四個孩子要是學了你一般書功,寫得出豐容有餘的林下春風,那便是不能再好了。”
兩人相談之中說的話,卓思衡由於文化水平受限,一個典故都聽不懂,但氣氛到這了,還是忍不住開口:“爹娘說得都有道理!”
卓衍和宋良玉正四目脈脈相對,聽了這話,都笑他隻會一味嘴甜,又哄他寫兩筆試試,卓思衡很是為難,心想自己的名字總算繁體簡體是一樣的,硬著頭皮學著從前見過會寫毛筆字的同學姿勢寫了。
這三個字筆畫太多,又有卓這個橫平豎直極難寫的字,他沒半點書墨功夫,寫出來連他自己都知道太難看。誰知卓衍卻很是滿意的樣子,舉起來和妻子一同品評,還說了些什麼:“雖然‘卓’字像死蛇掛樹,‘思’字又似石壓□□,可看得出咱們兒子若是往後練出一手字,那焉知不是□□大戟更兼長波大撇,保不齊走個拙勝於巧的路子也未嘗不可。”
卓思衡聽出笑鬨和慈愛也聽出自豪和誇讚,他頭一遭對自己的古代生活之書法篇章有了詭異的信心和決心,心想雖然不知什麼是“□□大戟”、“長波大撇”和怎麼個“拙勝於巧”的意思,但自己隻要有機會便就朝這個方向努力了!
他暗自發誓的時候,卓衍夫婦已將筆給了慧衡,也鼓勵她提兩筆試試,慧衡瘦削,手勁兒又小,試了好幾次才握穩,隻堪堪劃下虛浮一道橫,於是卓衍親自握住她持筆的手,耐心地領她也寫了個“卓”,還想再寫下去時,卻見慧衡額上已有汗珠,指尖輕顫,頓時心疼不已趕忙讓孩子歇歇。可是誰知慧衡要強不肯罷休,非要也寫出自己的名字,卓衍隻好再握扶著,小心嗬護著陪她把自己名字寫完整。
最後連剛四歲的慈衡都亂握亂劃出個鬼臉似的圖案,逗得全家人捧腹笑作一團。除了剛兩歲已熟睡的小娃娃悉衡,小小一支破舊羊毫筆在一家五口手中傳了又傳,四麵朝裡漏風的淒寒破屋此時此刻也朝外溢出綿綿陣陣的暖融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