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隻是那時再考,就要去……”

卓思衡邊聽邊跟著卓衍走到學事司司院門口,忽見剛才還瞌睡連天半死不活的老學錄仿佛醫學奇跡猛地跳起,連跑帶顛出了堂,先他們一步躥出門去,打斷了卓衍的話。

身子骨挺好的啊……看來朔州雖然氣候不怎麼養生,但活少業務清閒,很適合老人家就職。

“周通判,您怎麼親自來了……”老學錄顫顫巍巍朝門外一頂剛停下還沒出人的官轎行禮,話音落後,內裡才走出個中年官員,身著大袖官袍,頗為爽朗隨和笑道:“張學錄辦差辛苦,我帶犬子來納科試憑證,有勞有勞。”

聽對話,來人估計就是朔州通判了。

“爹,通判大概是正六品,像這種品級的官宦子弟不是可以入州學無需科試麼?怎麼還來應科試?”卓思衡不解低聲問道,誰知許久父親都沒回答自己,他收回目光去看卓衍,卻見他已是愣在原地。

此時,一個十歲左右穿著考究的小男孩從後一個轎子上下來,被喚作周通判的官員招呼他近前跟張學錄行了禮,張學錄連忙道:“周公子若想試一試伸手,便是差人知會一聲遞來家狀保單即可,又豈敢勞大人親自跑一趟……”

卓思衡懂了,大概周通判是想讓孩子練練手體驗一下考場氛圍,所以即便拿了資格,也還是來試試。也不知道合不合規矩。

他欲再問父親,卻見其仍是望向門口,一動不動。

周通判已走了進來,也看到卓衍與卓思衡。

他猛然站住了。

卓思衡見父親與周通判對視,一個是麵色漠然,一個是麵色蒼白,都是不大好看的神情,便知兩人定然認識,卻也不像曾經高世伯與父親那般要好,說不定還有些糾葛在其中,如今相見便無重逢之喜,隻剩氣氛詭異了。

而卓衍已回過神來,以讀書人的見禮微微壓肩頷首,卓思衡見此,便按照像高世伯行禮那樣彎腰抬臂,低下頭去。

院內一時沉寂,許久,周通判帶著兒子與隨從自卓家父子麵前走了過去。

卓衍則帶著卓思衡,頭也不回離開。

“爹,你們認識?”卓思衡覺得有必要知道並開解,否則卓衍若是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再像去年冬天那樣因心事鬱結而病豈不糟糕?

卓衍卻隻是拍拍他肩膀,平靜道:“等考完就告訴你。走吧,去買支新筆。”

卓家父子在城內腳店住了三日,這裡通鋪便宜,卓衍便想自己住這裡給卓思衡訂一間小房,卓思衡卻不同意,他覺得這種考試沒必要這樣破費,卓衍拗不過他隻得答應。

此處腳店的通鋪多是往來腳夫貨郎,略體麵一點的行商都去住了二樓小間,因此夜晚呼嚕聲此起彼伏,味道也是格外豐富。卓思衡覺得這裡再差也比流放地的條件好,竟也舒舒服服睡了三晚,科試當天還起了個大早,一副抖擻精神的模樣,卓衍很是欣賞兒子的隨遇而安,又怕他聽了誇獎過於得意失了考試的穩重,便沒有說出口。

可他自己其實比兒子緊張多了。

科試雖然不似解試省試那般艱難,隻考半日,但他是仍坐臥不安,見自己如此神情,也忍不住暗自嘲笑:當年金殿作答自己都未如此焦躁,到底是自己的兒子上考場,不論孩子如何出色,做爹的又如何放心安心?

卓思衡早晨被卓衍帶至一個早餐鋪子,這些日子他們為了省錢一直吃家裡帶來的乾糧,今早父親卻為他點了粥佐小菜,還有一小盤淡黃色聞著清香的糕餅。

“解試與省試前,學子們都有吃廣寒糕的習俗,搏個好彩頭,糕有高中和高升的意思,廣寒便是折桂,意味討喜,其實味道倒很一般了,不若帶到考場裡當做吃食的五香糕美味。”卓衍看著認真諦聽的兒子,將糕餅往他麵前推了推,“這裡不興那個,兩種都沒得賣,隻有這種店家自己舂得黃米糕,你吃過也算討個口彩。”

卓思衡其實不信這個,他高考前也沒像其他同學一樣又買什麼孔廟祈福筆又吃燒錦鯉,不也是拿了個全省第一,可見玄學不如自身實力硬。然而他見父親隻給他點了吃食,自己卻麵前空空,舐犢之情怎不讓他動容?於是他便把粥推回去,自己拿過黃米糕道:“好,那我就吃這個討彩頭,爹你也吃些。”

“爹吃過乾糧了,不餓。”

“那我吃了米糕再吃粥菜,太飽了答題未免昏昏欲睡,若是不吃就太浪費了,爹你就吃了吧。”

卓思衡知道怎麼說能讓父親動筷,果然,卓衍明白兒子孝順的意思,便也不再拒絕,父子二人一道用起早飯。卓衍教育孩子們食不言寢不語,除了慈衡,其餘人都能老實照做,一餐無話食畢,二人結了賬便往州府衙門去。

朔州這樣偏遠地方讀書人少,考功名的讀書人就更少了,科試當日,學事司隻騰出一間堂屋便夠用,大部分考試的是十五六往下的孩子,算上來送的家長或是仆從,門口都不超過二十人,卓思衡大概算了算,進去的也不過隻有五六人罷了。

卓衍將慧衡用細藤編織的提籃交給卓思衡,又把方才提醒過的話說了一遍:“先看仔細提筆謹慎,莫要斬卷,有暫時沒想起的題來就先略過,我替你墨了些墨放在那個蠟封的小木盒裡,先彆自己磨墨答題,用那個先寫,不夠再磨……”

卓思衡並不嫌煩,他隻是靜靜笑著聽著,卓衍每說一條,他便乖巧又認真地點頭。直到卓衍也覺得自己囉嗦,才放他趕快進去。

隻是走至門口,將所有加蓋過大印的條據交給門前司記一一驗對並檢查提籃與身上夾帶時,卓思衡回過頭去,卻見父親正站在告彆時的原地看向他,曾幾何時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微有佝僂之態,他身上老褐色舊布袍洗舊磨白的地方揚起些微絨毛,在淡金色的晨曦中搖曳徜徉。

卓思衡忽然一陣哽咽,無儘酸楚漫沒身心。除去母親過世,至此地來的所有苦難,仿佛都沒這一刻讓他更想落淚。

卓思衡朝他道:“爹,彆在日頭下站著,去茶棚裡歇歇,我考完就出來了。”

卓衍用無比慈愛的笑容與深藏憂慮的目光回應他,擺手示意趕緊進去,卓思衡又回了兩次頭,才在司記催促下踏入科試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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