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前賢後生(六)
起初,卓思衡思路僅能保持在混亂中握緊稀缺的冷靜,可當曾大人談及釣魚,敏銳的直覺和強識的記憶立刻給他架起通往真相的橋梁。
呼延老爺子盛年時曾在江上漁獵謀生,老來酒後每每講起與哲羅鮭鬥智鬥勇的英勇事跡都無比感懷往昔,卓思衡第一次聽時覺得血脈賁張動魄驚心,如今曾大人的隻言片語撞開記憶洪閘,頃刻之間傾瀉之水將迷惑的困穀通達成奔騰的河流。
他知道藝術來源於生活,沒想到政治也可以來源於生活。
大魚誘出前,水麵平靜無波。
高永清關在典獄三四日,皇帝日日差人去問話,問他是何人指使又有何目的,他均是不辯解也不憤怒,盤坐腐席之上從容作答:
“無人。”
他並不喊忠君愛國的口號,也不多說一句其他,隻安靜坐著,倒讓來人覺得是自己咄咄逼人。
卓思衡已在和曾大人的對話中理清思路,雖不擔憂高永清的安危,卻仍是牽掛他的健康。再住幾日,他就算能出來也是要一身的病,典獄可不是能舒舒服服過日子的地方。
申飭了幾天,皇帝氣消了不少,那幾個被彈劾的人也都上了自辯的折子,但都沒要求嚴懲高永清,尤其是曾玄度,甚至還讓皇帝從寬處理,他高風亮節的表示諍臣難得,自己挨兩句不符實的罵就當給晚輩交學費了,高永清年輕急躁,處事不夠體量皇上的辛苦和難處確實不太好,該讓他多多曆練,隻要皇上肯好好對他歸正調心,這般骨氣他日成為棟梁也未可知。皇帝看罷奏章,多有慨歎,沉思良久後以問詢真相為名又召一批均州與鄰近幾州的地方官入京,打算另行盤問。
皇上親自在崇政殿小朝會上向重臣們傾訴:畢竟事情牽扯到的人越來越多,利害關係越來越大,草率論斷於兩方和全體臣吏都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此舉得到眾官吏的一致好評,讓本就極受官員愛戴的皇帝陛下收獲更多讚譽。
隻有曾大人和卓思衡交換過心照不宣的眼神。
魚肉已經掛上第二個鉤。
次日,兩朝老臣,在任吏部尚書、樞密直學士、領參知政事鄭鏡堂上書,表示唐家既已認錯,而高永清也拿不出更多的證據,希望皇上能分彆治罪,但務必權宜從輕。卓思衡是在中書省看到這份奏折的,他驚訝於這魚是挺大個,但卻不認識是什麼品種的。
曾大人如今幾乎是把他視作門生,自然要耐心解釋。原來這位鄭大人三年前患了重病,直接暈倒在朝會上,太醫說是風患心疾,已很難治愈,需要調理休息。鄭大人向皇上表示自己要致仕退休,然而皇帝卻不舍得他離開,覺得這是當年擁立自己的重臣,隻讓他放心,儘管掛著職銜好好將養,如自己有何過錯不端,還需他作為先帝遺命托孤的股肱老臣出麵指點。
卓思衡聽完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旁人一定覺得皇帝多高風亮節啊!可佟師沛講過,三年前那段時間剛巧是好些景宗的心腹老臣都換的換撤的撤,高永清狀元及第深受器重朝野十分動蕩的時期,要是給這位重量級選手也同樣舊臣處理,皇上必然怕落下他麵熱心冷酷待舊臣的口實——並不為麵子,而是擔心此等非議掣肘,辦不成他最想辦得事情。不如養起來就當給自己買一份“君臣之道,融洽雍睦”的保險,反正現在管事的吏部侍郎於堪於大人是皇上自己拔擢的心腹。
因為有共同的洞悉和秘密,曾大人在卓思衡麵前說話鬆弛許多,仿佛無意間回憶起來緩緩道:“當時陛下為挽留鄭相所寫的手諭裡還用了《韓非子》中‘一手獨拍,雖疾無聲’的典故。”
曾大人這話聽著就夠陰陽怪氣,文科生說話真是最會拐著彎損人。
不對,卓思衡想,我眼下也是文科生了,我也可以。
“陛下學有所用,三年間學問大有進益,不隻會寫,已經會用了。”
他語氣真誠的就好像真的在盛讚一般,曾大人都被卓思衡表情態度語氣和言辭本身內容的南轅北轍所震撼,盯著他眼珠都不轉了。
卓思衡趕緊補充:“可見大人您的經筵沒有白教。”
曾玄度沒料到自己混跡官場如此多年還能露出這種油然而生的笑容,也不知是得意自己眼光好發現如此大巧不工的明珠璞玉,還是真的會心一笑。然後他就又板起臉,用手裡厚厚的硬封疊折敲在卓思衡腦殼上。
“禦前侍詔,切勿言語不慎。”
他板著臉說著教訓的話,可語氣裡沒有絲毫責備。
卓思衡乖巧站立一旁,好像什麼都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