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比尋常的狼要大上許多,緩緩自遠處亮著幽綠的熒眼,保持安全的距離直麵卓思衡,仿佛想要看清對手的長相一般,隨即昂頭長嘯,似在宣布發起黎明前的總攻。
不好!
“拿火把!”卓思衡大喊道。
兩個孩子慌亂之中仍保持著聽話的乖順,他們自火堆中扒出兩個較粗的樹枝握在手上,顫抖的後背緊緊挨著,此時在往他們處聚集的幾個縹緲鬼火一樣的眼睛看見火光後都靜止後退,不敢再朝前一步。
對峙,等待,時間門對他們來說是有利的。
卓思衡盯著狼群頭領綠中帶著一絲熒金的眼睛,背對兩個孩子,平靜地對太子說道:“太子殿下,如果我出了什麼事情,可以有勞你照顧一下我的家人嗎?”
卓思衡用最平靜的聲音說出最可怕的話,太子聞言身體和內心幾乎就要垮塌,差點忘記呼吸……可是,他如果此時軟弱,又怎麼對得起昨夜剖心置腹的徹夜長談和此時救命恩人的鄭重托付?
一瞬間門,太子忽然意識到如果要成為卓大哥這樣的人,此時此刻要做的承諾,就是扛起擔當必須邁出的第一步。
於是太子也鄭重回答:“卓……大哥,我以儲君之名發誓,有我一日,必會護卓家一世。”似乎他覺得還不夠重,又嚴正道,“海嶽尚可傾,吐諾終不移。”
“我相信太子殿下。”
卓思衡點頭,卻並不回頭,隻留給太子和公主一個決絕的背影和清風朗月般柔和的話語。
短暫沉默之後,他率先出箭!
頭狼似沒有想到對方竟不死守而是主動出擊,驚駭之餘蹦出老遠,隨著他撤開幾步,其他綠影也往後退去,隻是那支箭卻落了空。
卓思衡本就不打算一擊即中,逼退頭狼最為緊要,而後他匆匆回身自火堆拔出一枝燃燒鬆柴,向空中猛地一擲,猩紅光輝在已不那麼黑的天空下劃出一道鮮妍弧光,照亮原本盲區的視野,卓思衡終於能看清頭狼身後一段距離內的環境,此時手中一箭已是張弓滿弦,呼吸間門迸出——瞄準的卻不是頭狼所在!
頭狼沒想到自己藏身之地居然一覽無餘,饒是它走過血雨腥風,在麵對這一冷箭時也略顯倉皇,它似乎感到我方製勝時辰已經因為方才的對峙而錯過,然而心有不甘,怎麼都不肯就此認輸,那支神出鬼沒的箭又逼得它不得不再朝前一步。
卓思衡等得就是這一步!
這是他最後一支箭!
長長的金屬破空呼嘯聲發出好聽的蜂鳴,像是一陣極快的琵琶輪指依序快撚。可那枝被卓思衡投擲出去的火把已經徹底熄滅,周圍卻越來越亮,亮到可以看清箭矢的軌跡提前一步到了頭狼狡猾計算好的落腳點,不等它站穩就徑直貫穿了它的頭顱。
蔥蘢山影忽紅忽金,還有固執的稀薄殘綠不肯屈服秋雨秋風,它們都被朝陽點燃一般,映出璨紅的輪廓,搖曳熹微的晨光。
天終於亮了。
卓思衡渾身幾乎都被冷汗濕透了,那些狼在頭狼已死的瞬間門就已倉皇而逃,他們得救了。
這時,太子驚奇地發現,死去頭狼的顱頂竟然插著兩支箭。
一支是卓思衡的禁軍專用黑簇箭,尾羽是隼羽的紅褐色,而另一隻則飾以漆黑尾羽,仿佛沾染了方才濃暮一般的夜色。
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停在他們所在岩台的上方。
卓思衡也抬頭望去,隻見晨曦照耀下,關治軍監的漆黑甲胄竟也能閃耀出燦爛虹彩。
虞雍居高臨下,他的身後又出現數十名戴甲馬卒。
那支箭屬於誰已是不言自明。
虞雍不顧岩台之間門落差極高,竟下馬後著甲躍下,甲胄鱗鱗摩擦,他卻巋然不動,落地後穩穩當當站直,不疾不徐行至卓思衡身側停下,一雙方而長的眼睛斜側裡看過來:“三箭追魂陣,你一個小小翰林院文官怎麼有如此箭術?”
卓思衡方才便有疑惑,此時聽罷更是心頭冒火,迎著他不善的目光看回去,冷聲道:“你在上麵看了多久?”
虞雍目光沒有絲毫閃爍,對視之間門不鹹不淡回了一句:“有一小……”
他話音沒落就被突然截斷,卓思衡猛地揪住他甲胄外的領巾,將他整個人拉至自己近前。
西勝軍治關的將士們見狀皆是大驚轉而震怒,小小文官居然敢對他們主將無禮,於是一連跳下十幾人,落地後立即刀劍出鞘,逼迫而來。
“大膽!”
“放手!”
軍人的喊喝極具威脅性和破壞力,然而卓思衡卻連眼珠都不動一下,他冷冰冰看著麵色如常的虞雍,幾乎從自己牙縫裡擠出了極力壓抑住憤怒後的嘶聲:“若是太子公主有何閃失,你該當何罪?”
“二位殿下有卓侍詔神箭護衛,必然毫發無損。”虞雍反倒輕笑一聲,抬手示意自己部下不必動作。
卓思衡鬆開了手。
他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真心生氣比殺狼還他媽消耗體力。
卓思衡想著,用力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再冷靜。
可他此時的樣子讓看慣了溫柔和藹體貼大哥哥模樣的太子公主嚇壞了,兩個人見他冷漠憤怒至極時冰雪雕塑般的麵容比見了狼還恐怖,此時大氣都不敢喘。
虞雍再不看卓思衡一眼,正了正深紫色的領巾,單膝跪地向兩個孩子叩拜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末將西勝軍治關都尉虞雍救駕來遲,還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