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天地江海(一)
帝京三月芳菲儼儼,自往南去,同一時令又顯不同風光。
卓思衡人生的起點在本【】朝疆域極北的朔州,於是乎他的人生注定要不停南行。三月的邰江春水溶溶,紺滑勝綢,正將他自邰州送往青州,待到抵達後,他需要換陸路行至江南府,再由海路轉赴瑾州。
那裡將是他未來三年的挑戰和機遇並存之地。
卓思衡隻在運河走過船旅,天然江河行舟卻是頭一遭。不過此次出行比之從前要愜意許多,一是有官員任命的告身書在手,無論在哪裡地界休息,都有整潔清淨的官驛免費住宿,二是慧衡替他和慈衡雇了一艘寬敞舒適的獨享平底客船,雖然隻有四個船艙,但貨物全裝載在底倉,客艙在甲板上層,空間施展得開,支起舷窗透入春風,讀書休憩都免去旅途倉促疲敝,彆有一番泰定悠然。
雖是遠行常住,但兄妹二人俱是輕裝簡行。瑾州四季勝春,無需厚實冬衣鋪蓋,最麻煩的行李省下後其餘箱籠都顯得輕巧極了。與他們同行的隨從也隻有陳榕一人,本來慧衡想給妹妹再傭一位婢女以供路上差事,偏偏慈衡不喜有人跟著自己,說什麼都不同意,最後卓思衡出麵,慈衡才勉強同意到了瑾州再尋一位穩重的婢女處理內宅家務瑣事。
他們的客船已沿邰江南下十餘日,昨日夜裡入了青州地界,午後晴日絲柔照得船艙內天光明蕩,卓思衡卻憶起離家那日慧衡和悉衡的麵貌,仿佛話彆依依儘在昨日。不過他的親弟弟妹妹都十分堅韌,並未落淚,隻叮囑他照顧好自己和慈衡,並要他無需顧慮家中,一心去求得施展,好做出不負自身本領的雄心績業來。
然而他沒有血緣那位弟弟帶著自己的大舅子,兩個人拿了一壺好酒來相送,喝著喝著可能氛圍到了不哭不行,兩個大男人哭得比慧衡還傷心,卓思衡心道你們是來給我送行還是送終,卻又覺辛酸好笑,免不了作為二人的大哥出言寬慰了許久。想到佟師沛京中再無一兩個能自己一般說真心話的好友,隻好囑托同來相送的趙蘭萱多多開解他,又讓趙霆安操練當需多加注意,傷處務必及時調理。
作為長輩,曾玄度和佟鐸不好親自相送,於是都提前一兩日送了東西又吃了離宴,二人各自多有叮囑,恨不得將自己曾經的外任經驗用一日一夜的功夫傾囊相授,所送的物品也都是經驗之談裡的實用物資。
羅元珠也托人送來彆禮,她帖子上謹躬拜謝卓思衡當日點撥,送了一套太宗年間刊刻的珍版《晉書》給他,望他造福一方後踏雲歸來。
還有一些尋常有過交情也算關係不錯的同僚都送了些彆禮,但大部分東西卓思衡都留給了慧衡,自己隻帶必要物品上路。
最意外的是薑文瑞也送了好些東西,其中一箱子裡有好些釵環首飾與幾件素雅大方的時新衣裙,針腳繡紋皆是簇新,一猜便知是三嬸所親手裁製,大概慧衡已告訴她慈衡要與自己同行嶺南,於是三嬸趕製出來適合在南方穿的輕便衣裝,與兄長的禮物一同送來。
慧衡也沒瞞著慈衡,都告知她是哪裡來的再給她收拾入行裝裡,穿與不穿全在她個人罷了。不過慈衡既不抵觸也不欣喜,隻是很平靜地接受下來。
有那麼一瞬間,卓思衡覺得自己的三妹妹真的長大了。
遇事沉靜自若仿佛是卓家遺傳基因中的某條隱藏序列,跳脫外露如慈衡,也仍是擁有此等優良品格的卓家孩子,與其他三位兄弟姐妹一道繼承了來自父輩的家門風範。
除此之外,在離家前發生了好些事,如今船上思來種種,都仿佛遙遠得像是此時的帝京。
“大人。”陳榕的話將卓思衡的思緒自帝京家中拉回船艙,“還繼續麼?”
他手捧親自書寫的簿冊,低斂麵龐,用與年齡不符的沉悶聲音問道。
卓思衡點點頭,他還有正事要做:“繼續吧,方才說到瑾州各處風雨雷師壇香火旺盛,四時皆有祭祀?”
陳榕已經對卓思衡在思維奔逸後仍能準確把握記憶節點見怪不怪,接著講道:“大人說得是,不過安化郡更崇敬山神祭祀,除去四季祭禮,另有寒食冬至兩次鄉祀。”
“因為安化郡三麵環山四處皆穀,生息繁衍與山息息相關,故而如此?”卓思衡當做複習知識點說道,“自江南府抵達安化郡,如不走海路而行陸路,需要向南經過五嶺三川,由北起始依次是黛雲嶺、盤嶺、響金山、遊仙嶺和彤山;中間穿插三川:礱水、碧滴江和慜河。安化郡的郡都泉樟城在盤嶺餘脈和黛雲嶺之間,是一座山穀中的城鎮,城中定然是有山神廟宇了?”
即便聽過無數次卓思衡過目不忘的本領,陳榕還是無法抑製內心訝然和費解,隻怔著點點頭道:“正是。”
話至此處,忽然船身一晃,而後再無動靜,卓思衡正想出去探問,然而慈衡的動作總是最快的那個,她已是帶著消息推門而入,興奮道:“大哥!要過銅船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船!”
慈衡不由分說拉起卓思衡便往甲板上走,邊走邊道:“船頭說銅船每年就在邰江上走兩次,春秋各一次,咱們可趕上了!哥你動作快點,那船雖大,卻走得好快!慢一點就看不見了!”
二人一踏上甲板,便見江麵已有七八艘大小客貨漁船均已停至右岸一側,有經驗的船工們將船隻桅杆落好,踩跳踏板上岸拴緊纜繩,此舉是避免船隻被銅船吃水而過時掀起的浪頭打側傾艙,致使船上之人失足落水。
不遠處,數十艘銅船仿佛高大的樓閣正緩緩朝他們移來。
銅船行江,百船停航。
青州密山郡以產銅聞名,就地冶煉好的銅塊裝船,經邰江運抵帝京。銅塊極重,銅船是經工部特殊設計過的,隻單作運銅,吃水深而不墜,仍能快帆乘浪,但隻有春秋順風時方能行船,因為銅塊太重,運銅船吃水極深,難以憑借纖夫和槳手劃水之力行進。也正是如此,若尋常船隻碰挨一星半點都會有傾覆之險,所以銅船所經之處船隻無不避讓,景象自是十分壯觀。
巨大銅船自江心行過,船底水波猶如蹈海,浪流激蕩,即便卓思衡他們所乘船隻的船頭經驗豐富早早將船拴牢靠,船身還是猛得搖晃幾下。
不過卓思衡和慈衡都在船舷當中,略穩一穩便站定了。
“這麼多銅,不知道是運去做什麼的?”慈衡被新鮮事物征服,眼神明亮,目送著十幾艘銅船駛過,感慨中帶著疑問說道。
“鑄錢。”卓思衡不假思索地回答。
慈衡未曾料到,這個答案反而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銅錢嗎?”
卓思衡點點頭。
慈衡取出一枚貞元通寶,隻見銀白錢幣隻有邊緣略帶一絲微深的金褐,搖頭道:“怎麼可能?銅色要麼是紅要麼是紫,哪有這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