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2 / 2)

“我隨行帶了自家茶園的岩茶,都是老樹好坑少產,卓大人初來乍到,不若嘗嘗鮮吧。”宋蘊和殷勤又禮貌得推銷起自家產品,卓思衡聽得十分認真,甚至還偶爾發問兩句關於岩茶種植的疑問,他都一一作答。

似乎是卓思衡對岩茶表現出了超乎宋蘊和預料的好奇,他當即表示,若是卓大人樂意賞光,可以在明天他清點完貨物後一道返回永明郡,去看看他們家的茶園。

“我們大人來此地是專門為了視看窯廠,怎麼能就陪你跑去彆郡?”潘廣淩聽罷不等卓思衡發話,當即提起調門。可當他看見卓思衡比平常嚴厲百倍的目光正看向自己時,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趕忙閉嘴。

從心直口快的潘廣淩臉上收回目光,卓思衡已喚作和和氣氣的笑顏對宋蘊和說道:“那一言為定,多謝宋掌櫃辛勞領路,我雖是官身,可瑾州諸地好些風土人情山水物產都不甚熟悉,有勞你見多識廣為我講解一二,也好多見些世麵,日後述職總不好三年仍是隻知廟堂,不曉俗務。”

宋蘊和請卓思衡去自家茶園當然是無利不起早有自己的打算,見他這樣樂意,心下自然鬆了口氣,連道豈敢豈敢,再看吳興和潘廣淩的臉色都是不大好,他也不多言,隻舉杯邀兩人一同給卓思衡敬酒,恭祝此行順暢。

夜裡窯廠給卓思衡安排了住的地方,他自進屋臉色就一直冷著,潘廣淩知道是因為自己之前搶話的緣故,待陳榕去取熱水時主動向卓思衡承認錯誤:“大人消消氣,我不該唐突替您說話,我知錯了。”

卓思衡其實沒有那麼生氣,但他覺得,有時候也不能一味寬勸,要來點嚴厲的措施,讓潘廣淩意識到許多事自己會給他機會,但旁人不會。於是他拿出自己這輩子最嚴厲的語氣說道:“你好大的官威,替我來做主!我問你,來之前我對你說過什麼?”

潘廣淩見卓思衡動了真氣,心裡一虛,聲音都抖了起來:“大人要我切勿急躁……凡事先想再說……”

“我又送了你什麼?”

“大人送了我一本《韓非子》和一條熟牛皮的腰帶。”潘廣淩不等卓思衡再發問,接上話繼續,“大人此舉的用心是想借用書中典故勉勵我,《韓非子》裡說‘西門豹之性急,故佩韋以自緩;董安於之心緩,故弦統以自急。’大人也像西門豹一樣送我條柔軟的腰帶,要我記得想做得西門豹這樣於地方造福的官吏,不止要急民之所急,更要懂得急緩自如,莫要心性隻躁不沉,壞了處事。”

“你既然這麼清楚,為何不照做?”卓思衡冷起麵目來訓人時,倒真像禦前的官吏,拿得出一股天威熏陶過的氣勢,令人不自覺膽寒。

潘廣淩也不是替自己辯解,他隻是真的出自內心道:“我擔心宋老三有其他打算,想支走大人,讓您不好在此地施展,又影響了窯廠的要務。”

“為此地著急的人不止你一個,就算隻有你一個,你也不該凡事不過思路就先開口。以後不許這樣答話!再有一次,我就隻當你是個六曹的下屬,想跟我去各地查訪是不可能了,以後官府裡遇到也最多打個招呼問個政務,彆的話一句也不會對你多說。”

潘廣淩急得快哭了,他這輩子沒有這樣佩服一個人過,隻盼著能多學些為官做人之道,將來一並造福百姓功業一方,聽到這樣的話,心中五內俱焚悔恨不已,發誓絕不再犯。

於是第二天上路時,潘廣淩極為安靜,就連宋蘊和謙讓他飲水歇息的垂詢都隻點頭搖頭作答,卓思衡看了實在哭笑不得。

但他也顧不上想這些。宋蘊和說話雖是溫文爾雅,卻比官場混過還會套話,卓思衡總能順著他的話說出些自己的情況同時,再討回些消息,從不吃虧。

宋蘊和覺得這個年輕小官表麵上溫和儒雅,實際暗藏機鋒,幾次好險被繞出些有的沒的,不若放開話題,大方說些舊交出來,探看一下他是否有背景與交情。

“不知貴郡何刺史與崔長史都還好?”宋蘊和在歇腳的間歇檢查過馱隊,在沿路的山驛命人為卓思衡和潘廣淩泡好了茶,繼而攀談到安化郡的故交身上,“從前何刺史在江南府時與我有過一麵之緣,我和崔長史倒是不熟,不過我那兒子卻是見了他就要怕的。”

看他笑嗬嗬的樣子拿出自己家瑣事說道,又攀扯上自己的頂頭上司,卓思衡也順勢問下去:“我初來乍到,隻知何刺史文采斐然,崔長史精通金石,隻可惜從前未有交集,原來崔長史倒是和宋掌櫃有親故之交?”

“什麼親故之交,他曾經給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當過師傅。”宋蘊和大笑,“我兒頑劣,咱們商賈人家總想有個讀書出人頭地的孩子,我一時心氣太高,也不看自己兒子幾斤幾兩,就講他送去名滿天下的江鄉書院,誰知這小子是個混不吝,吃不了讀書的苦,隻好帶回來跟我學點經商之道。我那兒子幾年前在讀書時,崔長史剛好是江鄉書院的院判,說來慚愧,我領兒子回家的時候,沒少跟他道歉,隻怕這幾年沒見,他大概還記得我那灰溜溜的模樣。”

“原來崔長史在江鄉書院做過院判,怪不得他詩書文墨皆是通曉,出口成章排典列故更是不在話下。江鄉書院是何等文昌德化的好地方,我於朝中見過好些出自其處的進士出身,想必好些還是崔長史的學生,而他多年卻躬耕於東南一隅造福於一方百姓,安守讀書人的治世之道,實在是堪稱表率。”

潘廣淩沒有看出什麼,但陳榕卻微微側頭去看了一眼說這話的卓思衡。

他好像很平靜,和尋常清談沒有什麼區彆,措辭也是極近文雅,挑不出半點瑕疵錯處。

但又好像有哪裡和平常不大一樣。

“這是自然,我也是慕名而去,要知道江鄉書院實在難入,自打貞元九年出了個狀元後,便更是使得讀書人家趨之若鶩,哪個不想給孩子擠破頭送去讀出點名堂?我也是當年聽聞此事,忙不迭將孩子送去,想沾沾人家書院和新狀元的光,隻歎犬子無才無能,沒有讀書的本事,隻好繼續和我吃這碗勞碌飯。人家崔長史做院判時教出個狀元來,那也是人家狀元老爺爭氣,就像大人的狀元功名,也是奮發而來。我看啊,除非崔長史有本事點石成金,否則他就算教出一百個狀元來,也沒法把我那不孝子給教出功名,咱們家老鼠的兒子,還是乖乖打洞得好!”

言畢,兩人皆是因此詼諧的自嘲相視大笑。

陳榕聽見卓思衡爽朗親切的笑聲落定後,用他那特有的平靜又甘潤的聲調,很輕卻很咬字清楚地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繼續同宋蘊和感慨世事般說道:

“這真是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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